祁阳二中大礼堂,建于1949年,原为陈家祠堂,现作为学校图书馆。4月17日,湖湘地理顾问殷力欣现场考察礼堂建筑形式,结合相关文献史料后,认定该建筑为中国营造学社成员陈明达1947年回乡时留下的手笔。下马渡镇藕塘冲陈家老宅的正堂,墙上悬挂有陈大受画像。 红网长沙5月7日讯(潇湘晨报记者 刘海波 摄影 殷力欣 刘海波)2013年4月初,中国古建筑摄影大赛启动,寻踪“营造学社”之路。湖南赛区的摄影爱好者已抵达邵阳浪石、怀化五宝田、郴州板梁等地外拍。湖湘地理追寻中国营造学社成员、湖南籍建筑学家陈明达1947年的足迹,前往其故乡祁阳,寻找那所六十多年前,由陈明达设计修建的学校。这也是中国营造学社在湖南为数不多的留存之一。 2013年4月16日上午,长沙往南至祁阳,两百多公里,湖湘地理顾问殷力欣在副驾驶座上不断朝窗外张望,仿佛有所期待。 “这次回祁阳,我不太确定能否找到当时的旧物。作为一所学校,说不定已经推倒重建”,殷力欣有些忐忑。他是陈明达先生的外甥、学生和义子,这次到祁阳,是追寻更是还乡。他将随身带的名片,写上自己陈家的名字陈礼德。 [陈家老宅]下马渡镇藕塘冲 “这是我们村里最老的房子”,低调质朴,却不经意显露一品人家的显要 4月16日下午三点,51岁的殷力欣,“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回到祁阳”,这也是他的大舅陈明达心心念念的故乡。 陈明达所在的陈氏一族,在祁阳当地颇具名望。史料记载,清雍正、乾隆年间,陈家先祖陈大受曾历任军机大臣、直隶总督、两广总督加太子太傅,权力相当于宰相,谥号“文肃”。陈大受有四子,长子陈辉祖曾任总督,其余绳祖、严祖、及祖三子亦在朝为官。陈明达是陈大受的第八世孙,出生于长沙。1925年,陈明达一家从长沙迁往北京。此后他曾两度重返祁阳。第一次是1937年中国营造学社南迁,途经长沙,陈明达借机回祁阳省亲,并考察了陈家祠堂。(《“希望有机会回祁阳,找到那座学校”》,湖湘地理第159期)第二次是1947年,陈明达参与设计修复因战火受损的陈家祠堂,并“筹建一所新兴的大学”。 沿宗族这条线索追溯,我们此行的第一站,就是陈大受故乡祁阳下马渡镇藕塘冲。下马渡镇,位于祁阳县城东北约10公里,祁水从镇边流过,自北向南,注入湘江。藕塘冲是祁水以西的一处僻静山坳,山峦起伏间,一条村级公路与下马渡集镇相连。 藕塘冲人以陈、刘、王三姓为主,其中陈姓人家有80多户约300人。在与我们的向导、藕塘冲村支书刘柏民的交谈中,殷力欣了解到,陈家在村里还留有一栋祖屋,这令他十分兴奋:“或许这将是我们此行的意外收获”。 采访车停在村里的一个岔路口。沿着左侧的公路步行,缓缓下坡,视线尽头是一片浓密树荫。再多走几步,树荫里忽然闪出了一片青瓦屋顶,还可看到中间的天井院落。“这就是陈家老宅”,刘柏民伸手指着坡下,“它是我们村里最老的房子,清朝的”。 从坡上转过来,沿着老宅屋后的一条阳沟,绕到了屋子东面。这一带本该是老宅的东厢房,但现在只剩下一块空坪,坪前有一栋两层高的楼房。就像是约好的一样,我们刚到陈家老宅,74岁的陈福斌也刚从村里串门回家。他坐在楼房前的台阶上,定定地看着我们。得知殷力欣是从北京回来的陈家后人,陈福斌转身从屋里拿出了一本红色封皮的书,“这是前年新修的族谱”。殷力欣在谱上找到了陈明达之父陈肯堂的名字,他是陈绳祖一支的后人。而按照族谱的班派排序,陈福斌是殷力欣的叔叔。陈福斌感慨:“你要早点找过来就好啦,这族谱上还能印你的名字”。 陈福斌手中的陈氏族谱,和家门前的陈家老宅一样,是家族发展的见证。陈家老宅是传统的院落式建筑,坐北朝南,背靠山坡,门前正对几亩水田,西南方的数里之外即是祁水。“听以前的老人说,我们院门前的青石板路,要一直铺到祁水边的下马渡渡口”,陈福斌说,“后来这些石板被人撬去铺田埂了”。 现在青石板仅剩下门口的一小段台阶,槽门两侧的院墙也已倾圮。但从院墙残存的墙基和外侧筑起的护坡,仍可想象昔日宅院的占地广阔。院子中间是一块宽敞的地坪,地坪两侧分别是东、西厢房。东厢房除了两间横屋之外,其余游亭、走廊已荡然无存,西厢房的屋面也多破损,仅剩几扇窗棂保存较好。与槽门隔坪相对的是正堂,正堂的建筑最为高大,柱础、梁枋雀替等雕饰也较两厢精美。它在整个宅院里保存相对完好。 “这栋宅子有许多独特的地方”,殷力欣在仔细考察陈家老宅的建筑和布局后说道,从清代建筑等级来说,陈家老宅的整体规格并不高。整个宅子都是使用的土坯砖,外部不事张扬,更兼其地处偏僻,少人关注。但是,宅子的内部布局错落有致,建筑的细部处理出色。如柱础的雕花精细,质地优良,正堂前的石础甚至饰以龙纹。而西厢房的窗棂雕刻以花鸟为主,花瓣自然舒展,鸟类缱绻灵动,所有的木刻精致而不繁复。殷力欣分析,形成这样的建筑特色,可能跟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自陈大受之后,陈家后裔为官者多,但汉人做官,终究会因满汉关系角力受排挤、压制。因此修建这座祖宅时,会力求低调、质朴,只在不经意间,从某些细节上表露出当朝一品人家的显要身份和诗礼人家的清高气质”。 4月18日上午,祁阳二中大礼堂内,300多名高三学生在大厅内参加摸底考试。 4月18日下午,陈家后人们坐在老宅的台阶上乘凉。陈福斌回忆,“还是参加公社那时候,下午出工前都会在这里歇会儿。那时院子还没现在这么破烂。” 殷力欣在测量陈家老宅正堂。 [祁阳二中]祁阳县城甘泉南路 祁阳二中的大礼堂,原是陈家祠堂,“设计花费不少心血” 我们现在无从得知,陈明达在两次回乡期间,是否到过藕塘冲,并对陈家老宅做过研究。殷力欣也只记得陈明达生前曾提起,当时为祁阳设计的学校,前身是陈家的祠堂。老宅附近并无祠堂,它到底在哪儿?陈福斌给了一个重要线索:“你可以到我们重华中学去看看”,他又特别嘱咐,“到那儿就说是陈家后人,来看祠堂的”。 陈福斌口中的重华中学,即是祁阳县第二中学,位于祁阳县城东。据祁阳县教育局相关负责人介绍,祁阳二中建校已有六十多年,学校的标志性建筑大礼堂,正是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多方信息的印证,使我们此次找寻看到希望。 4月17日上午,祁阳县城甘泉南路,站在祁阳二中门口,隔着铁门,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座大礼堂。守门的老伯已在这里工作数年,非常尽责,一定要我们出具证明才肯放行。等待的间隙,我问他,是否知道这里曾是陈家祠堂?老伯直摇头。关于这座学校的身世,人们的记忆已日渐稀薄。 踏着二十多级的石阶走近大礼堂,高大的石库正门上刻着“图书馆”三个字,正门两侧各有两扇偏门。礼堂的正面墙高约15米,正上方为等边三角形墙体,呈山峰状对称散开。墙面又有七根扶壁柱作为依托,显得简洁大气。“单从建筑外观来看,很难想象,这所学校原来是一处祠堂”,殷力欣抚摸着三角墙体下的承重石柱感叹。前廊里的这两根石柱,也是礼堂外部唯一体现古风之处。它们高约10米,柱围约2米,柱底为莲花石礅,顶部则为圆中带方的顶盘,饰以麒麟脚纹和花鸟图案。 上午第三四节课的时间,有学生正在礼堂里埋头看书。我们放轻脚步走了进去,殷力欣随即发出了“咦”的惊叹。他打量了大厅内八根一人合抱粗的木柱,又从礼堂左侧的楼梯上到二楼,绕场一周,抬头仔细观察屋顶。屋顶的天花板开有漏窗,梁架等结构隐而不现,只有光线自漏窗泻下。看了许久,殷才从大厅右侧的楼梯下来。 “现在基本肯定,这栋大礼堂出自陈明达先生之手!”从楼上下来,殷力欣显得十分振奋。 礼堂外观的简洁大方,传统手法和西方手法相结合,这与陈明达在设计时,一贯避免古建筑符号堆砌,注重意境把握是一致的;在礼堂内部,殷力欣借助相机看清了漏窗里的屋架,并推断其由清代晚期木构改造而成。由此可知,礼堂是由木结构改为砖混结构的,但屋架并未大改。设计者为了充分利用祠堂空间,扩展大厅容量,将大厅改为两层。并增加立柱,解决承重问题,“这些设计都花费不少心血”,殷力欣说,他曾在重庆渝中区的重庆市委办公大楼旧址及中共西南局办公大楼旧址看到类似设计。那是上世纪50年代,陈明达在时任西南局第一书记邓小平的指示下,从“简朴、实用、注意美观”的角度设计了它们。此外,这个设计显然受到了陈的老师梁思成先生当年设计吉林大学的影响。 “现在看到的祁阳二中,是上世纪80年代扩建后的格局”,祁阳二中办公室主任郑平均说。扩建前,大礼堂东西两侧各有一栋两层砖瓦房。“和大礼堂一样,都是用青砖建的,二楼楼板木质。”郑推测,这两栋砖房应该是礼堂附属建筑,但学校设计建造之初的规模有多大,现在已经无从考证。 郑平均1980年从祁阳二中毕业,读书时,他住在大礼堂南面一栋房子的地下室,那是男生宿舍。“每天清早被铃声吵醒,起身望窗外的天色,一眼就能看到大礼堂的三角尖顶,那时它是我们学校最高的建筑。” 疑问:谁是陈少卿? 我们在祁阳县档案馆内查阅祁阳教育、建筑等相关资料,并翻阅祁阳二中的校史资料,试图找到更多重华中学及其大礼堂的信息。 重华中学原为祁阳陈氏的家族学堂,上世纪40年代,祁阳县周、刘两姓兴办族学,创办了达孝(今祁东一中)、崇汉中学(今陶铸中学),陈氏一族不甘落后,遂创办了重华中学。“重华”二字取自舜,“传说我们陈姓是舜的后人,舜又名重华”,陈福斌说。重华中学当时虽是族学,但因地处县城,招生时并不以一姓划线。它面向全县进行招生考试,待招考录取结束后,陈姓子弟再以备取生的名额入校就读。初中三年,学校共开设公民、国文、算术、外语等科目,但是,由其管理与教学方法仍处于“半封建、半殖民”阶段,“没有实验,没有活动场地,没有自由民主空气”(《祁阳教育志》),开办时的两班120人,到毕业只剩下87个。 1944年秋天,日军侵陷祁阳,战火殃及陈家祠堂,重华中学因而停办。1947年,学校计划重修扩建,由陈大受六世孙陈冰叔(陈及祖一脉,重华学堂创始人)主持,将陈家祠堂的两间正屋拆除,砖瓦用于建大礼堂。 殷力欣将情况与此前整理的陈明达年谱相对照,时间、地点一致。陈于1947年返回祁阳,两年后,出任衡阳工务局工程师。 从祁阳回北京后,殷多方求证,甚至与重庆联系,复原出更多细节:“战后不久,陈家决计以陈家祠堂为基地,将之前所建之重华学堂中学部(祁阳二中之前身)增设大学部,时任重庆中央设计局研究员的陈明达襄赞其事,义务设计。”据陈明达先生生前回忆,将祠堂改建为大礼堂只是重华学堂增建工程之一,另有教学楼、办公楼、宿舍等项目也在1949年左右一并完工。可惜的是,今祁阳二中校园经历年改造,除散落其间的14尊原祠堂汉白玉柱础外,其余均难觅踪迹了。 令殷力欣疑惑的是,《祁阳县志》中记载“大礼堂设计者为名木工陈少卿”,并未提及陈明达。而殷对于大礼堂正门前的石柱也有看法:“立柱的细节雕琢略显粗糙,柱子整体也没有收分,即上下一般粗细,这肯定达不到陈先生的要求。” 陈少卿是何许人?是否参与设计?还是仅是施工者?他与陈明达有怎样的关联?在祁阳,我们没能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拨开66年时光,浮出一个新的谜团。 专家发声 一家族一地方一风气 殷力欣(中国文化史、建筑艺术史学者,研究员,中国建筑(601668,股吧)文化遗产杂志社副总编辑,现居北京) 去年11月份,曾有幸随中国营造学社先贤刘敦桢先生之哲嗣刘叙杰教授赴新宁县考察。此刘氏父子系诞生过刘坤一等清代显宦的新宁刘氏之后人。此行之后,我总在想一个问题:“这样一个源远流长的旧世家,究竟会为一个地方留下什么样的财富和遗风?” 如新宁刘氏那样的世家,在我们湖南省还有许多,其中包括祁阳陈氏家族。祁阳陈氏自清乾隆朝陈大受(祁阳县下马渡镇藕塘冲人,号可斋,谥文肃。1702-1751年)入阁拜相起,虽因满族权贵对汉族官员的猜忌而屡遭排挤,但其后裔自曾孙辈以降,二百多年间不甘沉沦,自强不息,相继涌现出陈文騄、陈冰叔、陈平阶、陈明达等在各自业内颇有建树的一方俊才;而在文物遗存方面,则祁阳县除留有文昌塔至今为地方名胜外,尚存未列入文物保护单位的藕塘冲陈家老宅及祖坟和祁阳二中图书馆。 就此三处遗存的文物价值而言,祁阳文昌塔在今天看来是一处观赏性高于实用性的宗教建筑,而在建造它的时代,则直接服务于教育事业。如今,它已厕身中国名塔行列无需赘言,更有陈大受所撰《重建文昌塔记》传世,成为记录民间匠作传统的珍贵史料和体现士大夫“以儒为本、包容释道”之传统文化理念的稀有文献。此碑记除现存《陈文肃公遗集》刻本外,原碑残件至今仍散落在文昌塔附近之灌木丛中。 藕塘冲陈大受墓很简朴,而据此一箭之地的陈家老宅更简朴到令人难以置信:我国各地现存名臣巨贾们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式的大宅院多矣,而以土坯墙为主体结构的宰相府第,则似乎以此为存世孤例。它远称不上豪华,但在朴素清贫中,以窗棂、梁架、柱础等细节处理,漫不经意地展现出耕读人家文化品位之清高。据记载,陈大受当年为重建祁阳县文昌塔捐俸银一千五百两,而修葺自家老宅仅出资三百两。 至于今之祁阳二中图书馆,则是陈氏族人将家祠改建为公共教育机构之义举的物证。 我无法预测祁阳陈家这三处遗存在今后能否长存。但是,贯穿其间的一种精神当会世代传承:陈大受官列清要,土屋安居,传承子孙不过诗书而已;赞助本乡公益,不惜巨资,将耕读本分推及乡里。家风如此,固有他的后人陈冰叔、陈明达等,当国家百废待兴之际,以私产之损失,谋求公益教育事业之发展,颇具先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人文精神。陈明达曾提起陈家的兴衰起伏对后人的警示:“巫医乐工,皆可为立身之本”,“自生自灭,只求务实,万不可藉先祖余荫苟活”。此等精神,可谓永无泯灭的家传财富,也堪称是形成祁阳县豪迈、淳朴、自立、重教之民风的文化基因之一。 也因此,陈明达走上钻研古建筑这条路,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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