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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高17班
罗少亚
55年前，我转学到祁阳一中，被编入高17班。
青砖平房教室排列于宝塔山南坡，长龙似的走廊与越明清两代数百年而幸存的书院连接。文昌余脉，灵气环绕。 北坡下数里长街店铺鳞次栉比。富商号永顺和在此起家。办过祁剧科班的玉皇阁，里里外外显露伶童们勤学苦练的痕迹。在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之际，缩散来的工业家支秉渊，在这里敲制成我国第一辆汽车！海水湾天马山一线沿江数里，拥挤着胡厥文等从上海武汉迁来的军火军需厂，城郊拥挤着李默庵主持的游击干部训练班、抗日伤兵修养院…… 历史翻开新的一叶，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尽可能给我们这一代率真的草根，提供较好的学习条件。 灵 动 全 能 的 师 长 历史悠久、人文深厚的祁阳，藏龙卧虎。聚集百万人口的县中，人才济济。 前任校长陶自强系陶铸的哥哥。哥俩因创办新式学堂的父亲被前清遗老杀害而流亡外地，有幸参加共产党和北伐战争。共和国成立后，弟弟雄踞广东威震中南，哥哥想凭借乃弟谋求高职。心知哥哥脱党离队的软肋，乃弟认为从事中性职业较合适。在县中恢复性施工完成后，陶校长用剩余物料建个凉亭，手书自拟对联： 风景四时佳，如临山水画图，烟树晴岚开粉本； 江山千里碧，可有人才妙笔，落霞孤鹜写新词。 对后学寄予的厚望，也隐含心中的酸甜苦辣。未几，口碑好的孔夫子罗仲农接替了他。 罗孔夫子曾在北伐第一战将唐生智将军之父创立的耀祥书院从教多年，殷殷传递民主科学理念。解放前夕，他出了个“贼”的作文题目，被学监顾和尚、亦即唐训练和尚军时皈依的师傅疑为影射国民政府领袖，不得不避开东安大枧塘CC特务的视线回归祁阳。 在师生联欢时，有人提议校长出节目。孔夫子不慌不忙地上台，用地道的祁阳话仰头唱道：“萤火虫咯咯，快下来吃bobo（蛋）；你吃黄，我吃白，留着壳壳摆碟碟……”人们为校长把妇孺皆知的儿歌，演绎成大俗兼大雅的真善美而前仰后合。可惜升任衡阳师专校长后，有人抓住他批阅学生作文“不要标语口号化”而升格为右倾分子。夫子咒逝川，投水以明志！ 祁阳教育事业得以常居先进行列，实在因为曾有这样一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教育家。我们蒙童学子有幸哦！ 罗校长的小儿子先照与我同班，活泼友善，行书小楷很帅气，我从中领会到家教传承的重要，与之成了终生好友。 罗校长依重的教导主任蒋传佐可谓全能教师。不管哪位任课教师请假，他都能按教学进度代课到底。每年总结时会给每个同仁回封信，毛笔工整，无修改痕迹，而且引用各人终结中的核心语句，激励与建议并用，感人至深。 教导处主管学生工作的李干事与另一位专职团委李书记并称二李，他们欢迎我转学家乡。学生会改选，我在总数九十九票中以九十七票荣任文体部长，心知多系他们推荐所致。履任伊始，我将杂乱无章的乐器和文体用品登记造册，分类置放，建立借用归还手续。 教历史的郑老师有外交使团经历，金边眼镜耀眼，衣冠整洁笔挺，方步风度迷人，讲堂不越雷池一步，一词一语都在课文里。 韩超老师毕业于湖南大学政治系，曾任唐生智府钱粮师爷和县粮田处长。他上地理课只带两支粉笔，无论板书地图或讲课文，他都倒顺如流，见多识广，好像曾身临其境。四十五分钟丝丝入扣，下课铃响正好讲完，风度效果超越前辈著名地理讲师廖紫霞先生。 党提倡帮助整风，他一个劲地颂扬共产党如何伟大正确光荣，像郭建光夸沙奶奶。主持人不得不恳求：“韩老师，您留点时间让别人帮助帮助党吧！” 如此深沉老到的智者，私下里却曾与我聊起我特别感兴趣的唐生智。他说，唐军中有个炮兵连长，开炮前总要摸着炮弹祈祷佛祖：“执行公务，不打不行，佛祖莫怪，冤鬼莫怨！”我觉得好玩，分不清是赞扬佛教军慈悲为怀，还是嘲讽主帅功成万骨枯。 那年月，要是揭发老师散布什么来毒害学生，这故事会令当事人万劫不复。到底是韩老师一时兴起失了方寸，抑或慧眼洞悉我不会从后背捅刀追命？ 世事如棋。韩老师在天之灵能否感知，半个世纪后，罗孝舜（罗少亚）这小子把这细节当成怀念您的经典咧！ 惹 上 点 文 名 像在祁东初级中学和衡山二中那样，我依旧享有小小虚名，在学业上。 有次作文课，班主任兼语文科的唐欲佐老师登上讲坛，没有开场白，摊开一作文簿就大声朗读。我注目高个的他，穿着惯常的深蓝哔叽中山装，领扣严严实实。有点红但不是酒糟鼻的鼻梁挺拔，与稍为翘起的上唇黑髭显示着威严。精明而专注的小眼睛一边看文字，一边扫视全班动静。他像电台播音员抑扬顿挫还摇头摆尾。我听着听着脸红了，低头不敢直视他。他一口气念完全文，评说主题明确，论据充分，逻辑性强，一气呵成，很像《中国青年报》社论。 邻座女生文彩云悄悄向我伸大拇指，我羞赧得脸贴课桌。 “这是本班同学课堂作文，不公布作者，用意是学无止境，强中更有强中手。希望全班一齐努力，不断提高学业水平。”他视线转向我，我深情点头致意。 此后，他受校方委托，推荐我为县委宣传部编写宣传品。一篇颂扬人民公社的对口相声被印发全县，我的作品第一次上了铅印。在同学们眼中，无论钦佩或嫉妒，似乎都赏给我一点涉步文坛的虚名。 最难忘的是唐老师带我们去县祁剧团现场教学，有幸与生角王、生罗卜、泥巴、假泥巴、红辣椒、邓汉奎、活三匠等祁剧天字号名角接触交谈，现代追星族也难得有此好运。 野 蛮 班 花 恶 作 剧 年级6个班中，只有排序中间的第16、17两班有十多名女生。16班豆蔻年华，17班则多是有所归属的大姐。其他四个班排练文娱节目得借用坤角。 男女比例如此悬殊，能得女生青睐的男生，或者成绩优异，或者长相俊美；其他望美兴叹的剩男，只得将性意识压抑在心底。家贫、成绩平平、长相一般却是多情种的萧同学几十年后向我坦陈，他当年痴心暗恋本班貌似林黛玉的弱美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入眼帘，过生日时暗暗为她祝福，却一直未敢表白只语片言。 近水楼台的班干部自然加入爱慕班花的一群。某干部忽视个子欠高、外加满头癞疤的妨碍，多次试探屡遭不快，便心生一计，声称能为喜欢她的人转达情书。真有傻男将悉心创作的美丽言辞烦请他密送。他却提防起严密自守的班花来，鬼使神差地将那小纸片交到教导处。戆大傻男和家庭出身并不美妙的班花遭遇的尴尬可想而知，引起一群护花者扼腕愤愤。 清风将另一漂亮女生夹在书中的日记吹落地上，那位书记喜得别人隐私而兴奋，不成想竟是嘲笑谩骂他的三字经：“某干部，充神气；癞疤头，不自知……” 我的好友周兄却遭遇完全不同的艳遇，不仅青睐连连，想推都推不掉。 周兄脸白，糯米牙，小眼睛，堪称奶油小生。侧肩膀，左弯腰，走路像小生台步。初中时，我们俩穿长袍说相声成为出彩的保留节目。他叫我父母为爸妈，也曾为其母特别记挂我而发过醋劲。同学们戏说我俩好得合穿一条裤子。他还诗坛称雄，文采熠熠；开言就是单口相声，风趣迷人，有老嫩皆杀的魅力。 同班班花深爱他英俊潇洒，而他却未将早已海誓山盟过的女友公示。才女野蛮得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韧劲，像现代某些流行歌曲唱的那样，爱得死去活来，爱到精神仿佛，集体宿舍床上大叫周兄不迭。学校见她有点神经质，不得不劝她回家休养，并责成情义难却的周兄连哄带蒙地护送。 那年头，在不准谈恋爱的中学，敢以这种奋不顾身的方式反抗禁欲主义者并不多见。 不好意思，那时我也有个初恋情人。不过，几年后便分了手；初恋往往不能成夫妻。所以奉劝后学们，最好不在学生时期谈恋爱，得不偿失。 右 派 一 打 右 倾 一 桌 全国轰轰烈烈开展反右派斗争，中学也不能幸免。藏龙卧虎转义成藏污纳垢。 且不提那些为国民政府服务过的年长者在所难免，就是从来吃粉笔灰的谦谦君子也被大字报盖头没顶。我们班主任廖鹤九成了“廖恶狗”；年轻有为的教导主任申正“心不正”；韩超老师膀胱涮气的毛病也成为素材…… 如火如荼的反右斗争战功赫赫，完成了抓出十二名右派分子的任务。加上两年后反右倾运动确认的八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概括为“右派一打，右倾一桌”，外加二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学生。 还有为人豪爽热心、间会神经质、酒后狂言的教导主任，获现行反革命罪被枪杀。 据说，有个女生叫许西西，疑为CC派特务…… 祁阳一中不想左名远扬也不行了！而且还不断有所创新。 湖南的县级医院没有透视设备。肺结核普查和毕业体检都需远赴二百里外的湘南中心城市衡阳。某班团书记带领本班全体徒步三十里去黎家坪站搭火车，竟一路吹口哨责令齐步走。敢怒而不敢言的驯服工具们中终于有人受不了：“书记大人，你在前面划上线，大家都踏在线上才整齐，你才会得到上级表扬呐！”一阵哄笑破除了苦役。 某同学从家返校，一干部笑脸伸手：“有好东西拿出来分享嘛。”某回答：“家里连饭都冇得吃，哪里有东西带！”胸脯干瘦如芭蕉扇的高个儿的我班生活委员邓世雨现身说法证实。反右时，此人被揭发诋毁国家粮食政策。 那年月，无知轻狂的我们，常将司空见惯却又严肃无比的政治运动当笑料。随便提起日常生活中什么琐事，就仿照批判会的逻辑格式语言，无边无际地推论：你对教室电灯暗淡有意见，就是对学校不满；对党领导的学校不满，就是反党；反党就是右派分子，就应该开除学籍，押送回家监督改造……直到一年后武力批判登场，这种调侃才消声敛迹。 教 师 身 价 高 而 荣 幸 右派们多半万劫不复，不是英年早死便是活得不如猪狗。我的班主任唐建议老师好运连连，得以善终。 解放前夕，他从广西大学毕业回乡，有幸参与迎解放的地下活动，成为祁阳县中接管员之一，主教语文，当过校工会主席。不知为何被戴上右派帽子。 我们新18班（因学生减员而将6个班合并成5个班，取消了我所在的17班编号）团支书李良果，生怕唐老师寻短见，便派一詹姓同学陪夜；此生以与令中国人自豪的大工程师詹天佑同姓、而野心勃勃地自诩詹天佐。 唐老师被劳动教养多年后回校，退休时写《临江仙》自叙： 扑朔迷离往事，刘郎去又重来。同心攻措育英才，质疑常解惑，狂狷喜相裁。 惆怅秋风身老病，长征力乏涓埃。孑然何处话情怀。四围山色好，临去几低徊。 改享离休待遇时，恰值母校九十年校庆。他感慨当年落难时我对他还是那么恭敬，特赠我以诗：九十韶光耀眼来，莘莘学子多英才。老夫喜作黄昏颂，八秩犹捧浊酒杯。 在交谈中，他感慨毕生未进过京城。乐于助人的学生周均生立即提供免票乘车证。京中那些教授级的老学生李良果、曾庆珏、黄英等轮流导游。 他说，人到此时才深感教师的身价之高和荣幸之至。 皇 天 垂 怜 苦 心 人 最令人惊讶的是，学生中也揪出二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斗倒斗臭后扫地出门。据说，此乃湖南省所独创。受害者之一谢青山死于非命。 另一个是与我同班的罗湘。他奋斗的顽强和执着为他人服务，可钦可叹，可歌可泣。 湖里罗家这位十六岁的远房弟弟学习成绩优异，我们时常一起切磋，暗自钦佩对方。他被揪出后，我自恃主流意识强烈，罗列理由批判他，并不认为他与社会敌对，只不过平时有那么点不是知者不与谈的清高，想提醒他深刻检讨逃过劫难。但最终被当权者确定为阶级敌人，武装押送回家监督改造；我莫名其妙并追悔不已。 蒋传佐老师调任零陵县一中，决意要给昔日得意门生一条生路，斗胆特许他匿名插班。天随人愿，次年他考入北京航空学院；只因家乡有人告状，入学三个月被清退。后潜入大哥所在的兰州大学温习，并考取了北京大学。告状专业户还是刺探到实情，将穷寇追回原籍。 走投无路的他只得依仗其父广平先生的中医遗传，刻苦维持生计。未几，诊所被封杀，理由是贫下中农的病不要“反党反社会主义”郎中诊治。 我至今仍不理解住在虎形山下的某些同宗，仇恨阴暗心理那么顽强，刻意要在被打倒于地的未成年人身上踏上百十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有卑劣就会有悲壮。 在那极度惨酷的境遇中，罗湘经历的人间冷暖辛酸超出常人想象，但仍然执着而顽强地向往未来。失学二十一年后喜逢高考恢复，他小报年龄考入湖南医学院衡阳分院，终归圆了大学梦。 贵阳医学院毕业的昔日的高中女同学成了自己的专业课教师，他只得埋头于那极具讽刺性的课堂。那位经历坎坷而自顾不暇的女教师也够粗心的，长时间未察觉课堂中的隐秘。 罗湘医师视病人如亲友，走到哪里患者和家属跟到哪里，口碑极佳。我们步云桥地区数万乡民视为医圣再世。我母患糖尿病兼多种并发症后，他多次到家看护诊治。 在出任祁东县中医院副院长前，出席了全国卫生系统英模大会，还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如果说皇天不负苦人心的话，那皇与天便是他的正直善良和坚韧不拔！ 豪 气 干 云 的 疯 狂 惨酷的阶级斗争之纲也糟蹋了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 国家钢铁产量要翻番甚至超英赶美，学校闻风而动，很快垒砌几座土炉，加入全国9千万炼钢大军的行列。我们集体失知，将铁锅之类的铁器砸碎，和着木炭投入炉中，拉动风箱，起劲地冶炼。待铁熔化并放出蓝色光焰，便认定成了钢，倒出来交给教化学右派的刘治汉老师去化验。半个小时后，他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告：好钢，含碳率多少多少！ 大家欢天喜地，齐呼大跃进万岁。还豪气干云，在杨梅园挖跃进塘纪念这荒唐一幕。 当我们萦绕着自豪的强国梦、摇船将那蜂窝状的钢铁送到城里的农具厂等用钢单位，工人师傅哭笑不得。据说，那些钢最终在野地氧化成泥土。 此前一年，非常值得国人自豪的我国自行研制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上了天！自此以后，各行各业都“放卫星”，指标越高越得意，争相大跃进。 我们小组也放卫星，那卫星便是烧石灰。学校南边有座规模不小的坟墓。我们根本不问坟主何人，操起钢撬将石灰石墓碑和坟圈一块块撬动，再用十六磅钢锤打碎。就地挖坑，一层煤粑一层矿石，垒出一座高高的石灰窑来。这些事项都由农作经验丰富的学兄土地爷带领。不到半月，我们无师自通地烧出几万斤上等石灰。 废铁木炭炼完了，去农村修水库、干农活的同学仍未回校，土地爷唐学兄被指令带彭楚旺、周云山和我等来自祁东的四人，去百里外的金洞林区运输杉树皮。 无知者无畏。四个全无水行经验也未备任何救生工具，便摇着平时进城运粮菜的一叶小舟，顺滔滔江流出发。浅处撑篙，深潭摇橹；我在平时进城差事中已初谙橹桨操作。 天 凉 好 个 秋 将近观音滩，我手执长篙超前插入水中，船行惯性将竹篙蹩弯，我被篙尾反弹抛入水中，喝了几口水。好在水静流缓，船上伸篙接应，我抓住篙头爬上了船。 三人匀衣救助落汤鸡。我大声唱道：天凉好个秋！ 从白水镇转入小河逆水而行，进入阳明山北麓。山高林密，云遮雾障，太阳躲在山后。 重载杉皮回转，一人船上掌舵，三人岸上逆流拉纤。纤道百多里，过山跨沟，乱石荆棘，所向披靡，一路辛苦一路歌。艰苦惊险而浪漫，只是没有“欸乃一声山水绿”那么轻松。 船行一路未成落水鬼，却在校区附近天马山下的沙滩咽喉处，却差点折了我的小命。 那里航道狭窄，水流湍急，过往航船拥挤。 同伴们在岸边拉船逆水上行，我在舟上打点，抢水道的空隙而不与别的船只碰撞摩擦。恰恰贴上一艘数十吨航船船舷，小舟抵挡不住顺水大船的惯性，怎么拉呀撑呀也不动。 我机灵地放下竹篙，站在己方船舷将双手撑在人家的船舷上，奋力伸展肢体。船是撑开了，我却在两船之间弯成一座拱桥，随着船的移动双手不断移位。移近对方船尾时，我身体渐渐平展，凭自己的手撑腿蹬无论如何也反弹不回小舟。挺身悬空的我眼看就要落水，或跌落船舷之间被挤成肉饼。 说时迟那时快，在即将四肢悬空的刹那，我使出吃娘奶的气力，大吼一声，纵身跳往航船高高翘起的舵身，像猴儿一样攀缘在半入水中的舵板上。 众船水手惊见人掉下，齐声喊救。航船随即抛下缆索。我待机抓住，被吊上甲板。 想入非非的“博士”们 听说当时到处放开肚皮吃，我却从未碰上那好运气，只吃到不至于饿昏的蒸钵饭，不时去海水湾畔的祁阳炼铁厂撮饭充饥。炼铁技师大都由我家附近的跨美铁厂调来。罗弟容等餐票用不完，欢迎日明和我帮助消费。他悄悄告诉我们，学校的水工被派来管理铁厂水泵，伸入河中的进水口被浮渣堵塞，因为出身不好，差点被斗死。我心里纳闷：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难道就是时时事事处处把人置于恐怖状态、让他提心吊胆拼死拼活地履行某项职责？ 恐怖，不仅是对付阶级敌人的法宝，对未成年学生也常用。去年斗罗湘，现在斗博士。据说，我的高小同班陈玉、初中同班陈开国，与什么狗屁博士委员会有勾连。那是刘某人响应共青团中央向科学技术进军号召，自订红专规划，首倡“博士委员会”，争取12年后成为专家博士，并将单科成绩较优者核准为某科“博士”。二陈只参听了某文学博士主讲《屈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还未正式入围、只称“名誉博士”。 不知哪根神经错位，儿戏升格为政治，“博士委员会”进入侦查反动组织的范围。查来查去，“博士”们全都根正苗红，未沾狗崽子的边，得幸被从轻发落为“落后组织”。同在重灾区16班的二陈被目为白专挨批，操行降等。要命的是毕业鉴定注明：不得录取重点大学。 那年毕业政治审查结论分四等：可录取机密专业、重点大学、一般学校，不能录取。 陈玉“博士”气性大，索性拒绝报考大学。我一直为这个灵敏而好学的三校同学惋惜。他常给我讲述目睹解放战争的惨烈和英雄现场，我记忆很深。 一直被称与我合穿一条裤子的风云人物周兄，见到学校当局越练越左得出奇，惊弓之鸟的他唯恐被无辜伤及，便悄悄地鞋底抹油，转读铁路中学，溜之而获大吉。大开绿灯的教导处邓主任神秘兮兮地庆幸：周均生，你早就应走这一步！可惜热心放生的邓主任、即上文提到酒后狂言的那位，后来却死于非命。 寡 鸡 婆 瞎 扯 蛋 周兄如惊弓之鸟逃遁，我开始返悔。转学祁阳，像从谷箩掉进糠箩里的老鼠，穷倒腾。 高考后，班团支部宣传委员陈某通知我去团委办公室，校办公楼一层南向的一间，我任学生会文体部长时常去的地方。瘦高个的团委李书记严肃地叫我检查自己的错误言行。 我莫明其妙，自认政治方向坚定，视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如生命，拥护三面红旗，主流意识强烈。我曾那么认真阅读《青年修养》并身体力行，唯恐越雷池一步。幼稚失当者容会有之，咋会有什么值得追究的错误言行？ 他提醒说，是否我要带领同学们到地主庄园或什么外国去过腐朽生活。还说只要承认和检讨就不记入档案。 我委屈不已。从少先队走进共青团，从“祖国花朵”到“国家未来”，根红苗正，政治和人格从未受到怀疑和侮辱！前时招收空军地勤，我积极报名，写《忆秦娥》：鲜血热，应征决心坚如铁。坚如铁，神圣义务，誓死无怯！ 光荣豪迈犹不说，维护和平伐妖孽。伐妖孽，战鹰腾空，捍卫祖国。誓词贴到大食堂兼礼堂门墙上，震动了各方，在政治上挣得了一分。只因衡阳专区医院复查鼻腔不合格，我与众多同病相怜者被打发回校。 从重点学校回乡，满腔热情寻求更理想的学习环境，想不到这里更加赤裸裸地整人。稍有棱角、稍为正直的人无处不被压抑。我有志向，无野心，在奋斗，不设防，想进取，不甘做某些品格低下者的驯服工具，便被打入另册。我委屈得哭了。 谈话不欢而散。我暗诵先贤咏文昌塔句“塔高有限松无限，异日松高塔却低”以自慰。 事后细想，仿佛在停课烧石灰时，有一天出发过长廊，我朗诵拿破仑1796年3月27日在尼斯演说中的一句话：“孩儿们!我要带你们到地球上最丰厚的地方去！富实的市镇，重大的省份，都在你们的权力中！”我还模仿可笑的疯子唐·吉柯德语调故做滑稽状。 此时遭遇团支部宣委同乡陈某。其人年龄较大，身体干瘦，成绩一塌糊涂，无论课堂或室外活动，总不忘侧眼搜寻竖耳细听别人的动静。 团县委在二中礼堂召开全县中学整团总结大会，陈通知我必须参加。报告者在总结高举三面红旗的伟大成绩、揪出二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后，列举团内错误思想行为，包括有人声言带领人犯叛国投敌到外国去过腐化生活。陈坐我身后，总在关注我。报告没有给我留下特别印象，我毫无反应。 若干年后，知情人向我证实，出现上面的追究政治责任，并由此鉴定不能报考重点大学和机密专业，确系那愚不可及的陈某邀宠所致。陈是在当年升学率达百分之九十几的教育大跃进中，属于成绩未达录取线的数人之一。回本乡混事以后，一直羞见老同学。 并非下蛋不勤占窝快，而是寡鸡婆对下蛋鸡瞎扯蛋。 多 个 朋 友 多 条 路 也有过期不作废、永远保鲜的同学情谊。此时暗地关照我的兄长邓福即是。 我们由两代交谊的族亲而同学而成莫逆之交。他也是我高小时为人处事的模仿对象。 邓父长工做到40岁，多子女。邓5岁养200只鸭子，游牧一二十里；父亲只管挑瓣型竹棚送达目的地。2斤多的鸭子被碗口粗的大蛇追逐吞噬着，他用棍子呼哧呼哧打草惊蛇，吓溜那数尺长的家伙。被黄鼠狼偷偷吸血致死了10多只鸭子，他无辜挨打。穷孩当家不易。 加入农业社，父亲作为主要劳动力工日一角多钱；稻谷加稻草，年年要倒找。先得将分到户的稻谷数额每百斤作价7元，卖钱交社买指标，再逐月用8元钱买回。 恰在此时，他考取了当地学府官家嘴完小。乡邻们嘲笑：连饭也冇得吃，分到地主的房子才有个窝，拿什么读书咯！有了光宗耀祖的机会，父亲咬牙说：别人想读还考不取咧！ 父母忍痛卖了土改分得的胜利果实、唯一可以变钱的洗脸铜盆，给他买布做了一条裤子。外婆怜惜外孙太虚弱，将喂的下蛋鸡杀给他补体。邻居调笑：外婆吔，不要鸡蛋换盐了？她爽朗回答：只要外孙好，甘愿吃淡菜。入学后跟随彭老师打寺庙的菩萨，他将关公大刀背回家玩耍。小脚外婆吓得化纸磕头，求菩萨原谅小儿无知。 在完小，唯一的青年团员退伍军人周老师，发展这位大龄学生入团，组成了团小组；还不时补贴他伙食费。直至中学，每期还资助20元。 收纳他同住一室的萧岳文老师，有一次上课前才发觉，课堂上要分发的一大摞学生作业没批改。他便叫我一起批阅作业本，对了的打√，错的打×。我还在对而工整的页面上，模仿老师笔迹写评语“挺好”咧。 他读中学的第一笔学费，是将屋顶较厚的瓦层抽卖1000片凑成的，比砸锅卖铁更伤心。勤工俭学挑红砖，5斤一块的一担42块！从船上挑沙子卖给祁阳铁厂，平均每担328斤！长裤旧了剪掉裤腿当内裤，内裤烂成裙子还在穿。棉被也是土改胜利果实，后被天津杨柳青四清工作队当展品。那身从小学穿到大学的粗布中山装，常常夜洗早穿，不时靠体温蒸干。 他当祁阳一中团委组织部长二年，耽误了学习。应付反右、大跃进等伟大运动自不必说，单是安慰接到男生字条哭哭唧唧的女团员，鼓励她们勇敢拒绝这类事就应接不暇。 他就读年龄较大的14班。为了有效地关照我，一直未曾公开我们过去的亲密关系。当权者整饬我的那些事，他为我开脱过，包括“带孩儿们”什么的。 办公室内黑板上也曾出现“只有消灭某某党才能过安心日子” 恶毒字样，公安定不了案。权威人士一直怀疑是教导处邓主任所为。他仗义执言：不像。 考入中南矿冶学院冶金系，苏联专家的粉末冶金教研室需要学生做实验，给了他勤工俭学的机会。加上甲等助学金，总算完成了学业。 分配到天津工作后，经济负担重，多年未敢回乡探父母。有一次探亲只带回一个苹果。村里人从来没见过那稀奇宝贝。母亲将它切成许多薄片，分送院内所有家庭分享。 几十年后，我们在天津重逢时均已成古稀老人。我们一起告诫后代：多个朋友多条路；朋友的真诚友谊与关照，体现形式很多很多。 爱 心 指 点 入 世 路 政治教育的出发点应是，引导学生步入正确途径和方向。而当时总以阶级斗争名义，行压制打击甚至毁灭之实。加之狗屁不通或别有用心的奸诈小人钻营构陷，效果适得其反。 快毕业了，新一轮残酷的阶级斗争渐露端倪，幼稚的我仍然热血如潮。没有升学指南，无人指点，全凭自我感觉，自信地选择和填报志愿，从北大、复旦到北广、湖大、贵大的中文系或新闻系十二个格子，从高到低一路排列，外加一个“服从国家分配”。 社会上早就流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更加急需科技人员；而执掌政权的有许许多多战功赫赫的政治家，似乎并不需要多高的文化。所以革命元勋多送子孙读理工。人们的思想定势是，成绩优良身体好者理所当然学理工，只有那些病壳子和怕考不上的人才报文科咧。 班主任唐老师对我眉头紧皱：“罗孝舜，你应报理工。” 我有点疑惑。唐老师一直欣赏我的语文成绩；且他自学成才，任课效果优。我随口答应考虑考虑，心里却暗暗较劲。 其时，我的文学死党刘兄在衡山二中那边，信誓旦旦地约定填报北大中文系。我所在的新编18班班长李厚英也与我这么铁定（他果然考取。毕业后参军，文革中突然死去）。 志愿表迟迟未改。唐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兼卧室规劝，我依然搪塞。到上交志愿表的最后期限，他严肃地说，改报还来得及。 我迷顽不化地反诘：“唐老师，你老人家自己教语文，为何不支持我学文？” 他被噎得脸色陡白，眼神发直，默默摇头叹息。唐老师一定从二L对我们一些学生的政治鉴定中，预感到社会主流处于大跃进亢奋状态后的大折腾。他未便出口的潜台词应是：愣头青自我糟蹋，竖子不可教也！ 死党刘在班主任同样的规劝下改报中国科技大学。而我却死守初衷，一条路跑到黑，碰南墙也不回头。 从那至今的人生历程反复证明，欲佐先生对我的规劝是当时的最佳选择。 他老人家把自己半生辛酸经历得来的终极真理无偿赐予我，至亲挚友也未必如此。 我毕生感激这份仁至义尽的关怀。出自当时无端毁谤、置人于万劫不复的恶势力包围的疾风骤雨之中，何等难能可贵，又何等正义、无私和伟大！ 唐老师原受罗孔夫子器重被提拔为教导员，罗校长调走后改教语文。那年反右，因胃病住院开刀未能参加鸣放，躲过一劫。后来因无学历而被贬为功底浅、贴四分邮票发往黎家坪中学，实质是他的公正无私不为左恶势力所容。 四十年后校庆，我向敬爱的老师提及当年规劝事，深表感激之情。垂垂老矣的他说是不记得了：我一生送出千百学子，并不觉得对谁有多少偏爱；只尽传道授业解惑职责而已。 以知识传授为己任的唐老师想以爱心改变我的入世路线和命运征途，愚钝的我却拒绝接受。性格决定命运，天性似乎早就设定了我的人生轨迹。 因无知而错过，因执拗而拒绝，因锋利而被伤害，得乎？失乎？ 文 昌 余 脉 多 灵 气 总以为高中毕业遥遥无期，不觉转眼就要各奔东西。校园是一个唯美、理想而又伤感的世界，求学者注定都会离开。都说过“我想你”，又必须说“再见”。校园生活注定只能如夏花般绚烂，在伤感中一片片凋零。曲终人散，物是人非。 我们的高17班哦，将成为记忆和传说。它为我们一生理想和事业奠定的基础长时间以后才会显现。漫漫航行毕竟只为满帆那一刻，感伤惜别不会超越投向社会的热切愿望和激情。 一代草根成了勤奋的学子，从被爱到爱人，从感动而拼搏，在为祖国而学习的道路上不断进益。 我庆幸自己从官家嘴完小、祁东中学、衡山二中融入故乡的熟人美景之中。祁阳县1953年分成祁东、祁阳二县，祁东还没有高中，初中毕业，我被保送到湘南重点高中衡山二中。 从逶迤五岭而出的湘江，绕行衡山七十二峰进入洞庭湖，可谓百曲回环。我来回在母亲河边流连，如今来到祁水汇入湘江的合流处。 啊，千年岳麓，实濂溪一脉；大江东去，乃湘水余波。此言不虚。 神话般的潇湘二水在香零山合流后，由西南蜿蜒流过浯溪碑林，便见碧空天际的宝塔倩影。县城三吾镇的江面十分开阔。浩浩漡漡的江水在潇湘楼下遇上坚不可摧的层层崖障。除了翻起那幽深而梦幻般的漩涡以外，不得不转南向，在自己翻出的长沙滩与天马嘴的夹缝中流出。崖岸裹露层迭如书，雅称“万卷书崖”；其下漩涌如墨深不可测，名海水湾。高崖昂然耸立着七层八棱空心砖石文昌宝塔而名宝塔山，倩影倒映江湾，形成美妙的景观。山中梅花洞是本土官人、理学大师邓球面壁之处，就像道州濂溪先生悟道的月岩一样。每当夏洪来临，两岸不辨牛马，人们常见江面群群拜风猪（江豚）逆洪腾跃。 河岸堆满砖头瓦砾，被炸毁的东江石桥和简易浮桥以及防空洞遗迹，仍然向我们诉说贫穷者挨打受辱的斑斑血泪史。 两年多磨砺，逢有苦闷事，我便邀请之心朋友进文昌塔内依偎倾诉。 塔由明万历年间邑人、理学大师邓球倡建，清乾隆间巡抚陈大受捐款复建。七层八面，各层周围石栏刻有口含铜铃的龙虎鳌头，十多吨生铁铸成的塔尖形似空心葫芦。砖石塔内巷道、通门数十条有如迷魂阵。我们像地道战指挥员熟悉上下来去各通道，也玩藏猫猫、背后捂眼睛之类。最后爬到顶层鸟瞰江城景致，或远望两祁分野的苍茫界山熊罴岭。 波澜壮阔的母亲河流入三吾镇，照映与宝塔对映成辉的江北潇湘楼。别致的小楼像娥皇女英二妃，永远深情地等候舜帝归来。沾山水灵气的文昌书院和七职人才辈出，令我们景仰。此时的我们不免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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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阳陶铸纪念馆来了一
什么时候才能让学生吃
湖南省祁阳职业中专：
一个祁阳老人的少年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