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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1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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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知识分子的才具和苦难(下)
——周策纵先生逝世周年祭
朱学渊
策纵先生生于一个湖南诗家,得益于诗韵和典故的庭训,在长沙高中
读书时就有许多诗作在上海杂志上发表,诵有如‘易地吴歌成楚谚,
入江湘水过秦淮’这样的少年绝句。去国之前他已闻名南京上海诗坛,
一九四八年三月‘春鸟诗社’诗友云集上海瘦西湖酒家为他送行,席
间他赋有‘春鸟’一诗,诗云:
春鸟危巢与共鸣,买琴一喻为弹筝。
言诗海上风骚激,羁旅江南草木惊。
偶挟疏狂寻饮者,蹇从忧患拾余生。
琼楼亦有伤怀事,况待鸾飘去国行。
诗人对国事败坏的无望和与友人离别的怀伤,于‘危巢共鸣,忧患余
生’间表露一尽。
那一代青年是在流亡中度过青春,周策纵从重庆辗转来到了美国,田
家英则绕延安进了北京。然而,时局的变化和西方的艰辛统统甚于他
们的估计。策纵先生来到美国的第二年,国民党就从大陆出走了,他
暑假要去芝加哥的一家‘好世界餐馆’当Bus Boy(无小费收入之搬
盘碗工),这位忠厚的党国‘文胆’竟受尽欺凌,一九四九年六月二
十三日他写下一首打油的‘留学歌’:
我来拜金国,金尽学无涯。
既拾老人履,又过屠夫胯。
苦工都做尽,灵药尚余‘渣’。
天将降大任,我岂真傻瓜!
这之于田家英未来的苦境,拾拾‘老人履,过过‘屠夫胯’实在是太
大的幸运。然而左右两翼有识之士都无法在祖国生存,才是中华民族
苦难的宿命。
朝鲜战争后,美国接受处置钱学森等人失误教训,开始挽留中国科技
人才,但是文法科学者的处境依然艰难。此中固然有语言的障碍,种
族的歧见,或文人的相轻,但‘供过于求’也是实际的问题,胡适之
和自命‘脚踏中西文化’的林语堂都没有谋职的机会。蒋介石的亲信,
周恩来的南开友人,普林斯顿的政治博士吴国桢,只能在一所南方地
方学院里教教书。德刚先生有‘胡适将哥大当北大,哥大不把胡适当
胡适’的不平之言,吴国桢或许还有‘天堂不把人才当人才’的郁结。
客观地说,西方是把他们当作中国文化的代表,但这种文化本身落后
了。
一九五四年,策纵先生在密西根获得博士学位后,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聘他到哈佛东亚问题研究中心从事研究,共事的还有洪煨
莲、杨联陞等,年轻的余英时那时也在哈佛攻读博士,这些中西学者
的‘内识’和‘外识’,将哈佛的汉学研究推上了颠峰。一九六○年,
也就是策纵先生在美国耕耘十二年后,哈佛大学出版了他的巨著The
May Fourth Movement: 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
(《五四运动史》),奠定了他的学术成就。
英文《五四运动史》前后发行了七版,罗素第二任夫人Dora Black
女士写给策纵先生的亲笔信,最能说明该书在西方世界的影响,信说:
‘当我读你的书《五四运动史》时,我就立刻觉得必须写封信,并且
设法寄达你,因为我要为你这书而感谢你。如你所知,我于一九二○
年和罗素一同访问中国,事后就和他结了婚。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当
时未能知道中国正在进行的活动的详情,这些详情你在你书里是那么
美妙地叙说了。但我自己也确感觉到那个时代和当时中国青年的精神
与气氛。这种精神和气氛似乎穿透了我的皮肤,而且从那时起我就说
过,我已从中国的那一年里吸收到了我的生命哲学。现在读到这全部
历史故事,和那些参与者的一生、时代与活动,而一部分参与者,如
胡适、梁启超和周恩来等,我又曾亲身会见过,这样读了真使我感觉
非常痛快……我只希望目前英国能像当年中国青年的年轻一代,希望
能有像蔡元培校长等人一样的大学首长,愿意支持他们的学生。最后,
我必须恭维你在你的书中所表现的学问和研究。’
策纵先生在哈佛一共工作了九年,其间结识了在波士顿接受麻醉科专
业训练的吴南华女士,南华女士生于一九一九年,原籍江西九江,毕
业于成都华西大学医学院。南华女士与策纵先生结婚后继续行医,并
育有两女聆兰和琴霓。一九六三年,策纵先生受聘担任Madison的威
斯康星大学东方语言系和历史系教授,是年四十七岁。次年迁家至
Madison,他将1101 Minton Road的寓所命名作‘陌地生市民遁路之
弃园’,事实上那是他和南华女士不离不弃的美满家园。
物极而返,闭国终有开门时,中美竟也有复好日。一九七二年南华女
士就曾经先期取道加拿大返国探望年迈的父亲,还在北京见了华西同
学‘毛泽东私人医生’李志绥。而等到一九七八年策纵才与南华女士
带着聆兰和琴霓返国,见到的是一片学术的空白和委屈经年的故旧。
他们先到南宁探望弟弟策横先生一家,又去了长沙九江,上了庐山,
在北京还见到当年手书《世说新语》一则为他送行的顾颉刚先生,颉
刚先生附言‘策纵先生将渡重洋,譬如鹤之翔乎寥廓,广大之天地皆
其轩翥之所及也。’三十一年远鹤终于归来,颉刚先生的欣喜可以想
见,一九八○年策纵先生再去北京,是年底颉刚先生就仙逝了。
策纵先生还结识了有同好的北大教授周汝昌先生,两人合誉‘红学二
周’,汝昌先生说:‘策纵先生久居美国,为中外咸知的名教授,博
学而多才,思深而文密,我曾称他是一位综合性学者,因为学兼中西,
又通古今,比如他的代表论著是英文本的《五四运动》,而又覃研甲
骨金文学,对中华古文化有独创的见解……他作七律诗极有精思新
句,不落窠臼,然而也善于写“白话新体诗”,都有雅人深致而无时
俗庸陋气。盖根柢厚,天赋高,又非常用功,精力充沛——我没见他
在百端忙碌中有过一回露出倦容。所以学有成就,总非偶然之事。’
汝昌先生说策纵先生有巧思,一九八○年夏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议
在Madison市的Mondota湖边召开,策纵先生‘向大家介绍,说会议
为何单单在此召开——湖名已经显示了:它叫“梦多榻”!可知在此
必善梦,亦善《梦》也!这方面,似乎颇有古人所赞的“锦心绣口”
了。’策纵先生的‘梦多榻’竟然是在异国的‘陌地生’,这巧思中
有没有乡思,有没有惆怅?
策纵先生的才具远甚于巧思,对平庸人士美国常用clueless(无线
索)一字相贬,策纵先生却有捕捉线索的过人天赋。‘原族’一文以
甲骨文‘族’字是‘旗下集箭’开篇,他以为突厥部落的‘十箭’组
织和女真民族以‘牛录’(满语‘箭’字)聚合‘八旗’的社会结构,
是与中原古文字结构一致的,他从而为‘北方民族出自中原’找到了
文字学的线索。
他提示我辨识甲骨族名的读音,他说郭沫若识别出甲骨‘帚’字就是
‘妇’,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发现,但许多甲骨氏族名中都有‘帚’字,
丁山对此很有研究,叫我也不妨想一想这个问题。当时他已经八十七
岁了,后来我以u/hu/phu之音识别出一群含‘帚’字的甲骨族名(帚
好、帚妻、帚妹、帚妊、帚白、帚婡)时,可惜他已经开始失忆了。
一九九三年,山东邹平出土了四千年前刻有十一字的一块陶片,《明
报月刊》先请甲骨大师饶宗颐先生作释,而策纵先生对饶先生的辩字、
读序都有不同见解,他读出的是‘齐子以夏长河左(南)悤(聪)龟
易(赐)望’,《明报月刊》连月刊出他的‘四千年前中国的文史纪
实’,宗颐先生有点不耐烦,忠厚的策纵先生竟然也以趣文调侃:‘我
竟违背时代潮流,以为“文化中国”的同胞,知识分子,怎好不普遍
关心祖国发现了可能是最早的文字?……现在我真自觉大错了,连我
的老朋友古文字学大家都读得厌烦,阻塞了他再做考证文字的兴
致……。’
两位大师之异说,孰砖孰玉?我不必武断。但策纵先生做学问的热情,
却与德刚先生形容他索诗如追穷寇一样的逼真。而我也有一次类似的
经历,一日近午夜的时分,我已上床,他来电话对我说:‘罗马公主
向阿梯拉求婚一事的注解,有一句话不通……’过了几天,他就将对
《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注解编列和若干修改意见寄来给我。是年我
六十岁,已经有了一些得过且过的想法,然而八十六岁的他,依然求
知不惰怠,汝昌先生说他‘所以学有成就,总非偶然之事’,实在不
是虚妄恭维之言。
我常寄一些网上文章给他,其中一篇是陈独秀去世前在四川江津境
况,他读后非常感触:‘那时我还很年轻,只知道陈独秀也在四川,
但不知道他是如此凄凉,这样一个大人物,竟要在乡下受这般的欺负,
实在太可怜了!对有骨气的人,政府实在是可以再客气一点的。’我
也把自己写的一些时评和散文寄给他,他读后还把那篇‘南疆纪行’
送去给了威大图书馆收存。我对他说写这些文字很浪费时间,他说:
‘不必这样想,不浪费在这里,也会浪费在别处,要完全离开政治是
不可能的。’
策纵先生是个忠厚正直的正人君子,他的诗词好、文章好,学问更好,
少年时连篮球也打得很好。才高者难免气盛,但他敏事訥言,谦虚谨
慎。有这样的人品和学问,他一生受到过很多高人的器重,然而他不
仅知遇感恩,还乐于施惠后进,知其人者皆誉之‘真君子’。
一九八二年秋,策纵先生作‘拾哀诗’吊念师友,有小序云:‘平生
所识近代学人作家,或为前修,或为同辈,遇我特厚,期勉尤殷。二
十年间,纷纷凋谢。按年屈指可计者,张君劢(1887-1969)、胡适
之(1891-1962)、洪煨莲(1893-1980)、顾颉刚(1893-1980)、
袁同礼(1897-1981)、蒋彝(1903-1977)、徐复观(1903-1982)、
罗香林(1906-1978),凡得十人。爰作此篇,以志哀悼。’诗云:
问世人何少?秋花拾更哀。
移风铭翠柏,瘗笔润苍苔。
道丧薰蕕杂,忧离庠序摧,
大招徒一绝,天地满寒灰。
二十世纪怀继往开来大志的优秀人物,当远不止上述‘凡十人’。然
而这人才济济的一百年,中国社会始于‘移风’,却止于‘道丧’,
五十年沉渣泛起后的‘薰蕕’(香臭)不辩,和‘庠序’(教育)败
坏,即是策纵先生去世前二十五年预觉的局面。策纵先生的离世,标
志着出自传统而走出传统的拼搏一代行将凋零一尽。中国历史上从来
没有过这样不平庸的一代,他们在祖国无以施展,离乡背井后却大放
异彩,这是他们的才具和苦难,也是中华民族的悲哀。
二○○八年六月二十三日夜
站在自己未来的墓地上
本文之节选发表于上海《东方早报》
全文后发于《多维新闻网》和《新世纪新闻网》
作者谨向上述媒体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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