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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邓祥青就和我住在一起了.他身材不高,体形偏瘦,皮肤是典型的中国农民色,为人不善言谈,但是头脑智慧,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当中,他的学历最高—初小。大家都说他特老实。
我小时候很好玩,很好吃,常常纠缠着他,他都尽量按要求满足我.
1983年,我妈妈身体不适在镇上医院住院,他带着我步行十多里一起来看望我妈妈.我生平第一次从偏僻落后的小山村来到了人口密集,街道繁华的大集镇.他狠了狠心买了半斤桂圆和两瓶罐头,用手护着,带我穿梭在人流拥挤的大街,那一刻,我们都象个小孩。走着,走着,我就不愿意再走了,我打起了那半斤桂圆的主意,于是哭着说脚走疼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任他怎么拉都不起来。我偷偷地瞅他,他神情焦急地似乎毫无办法。我见时机已到,就憋着嘴,假装委屈地说:我要吃圆圆,吃了圆圆我有力气了就和你走。他释然了,立马解开袋子,从那里掏出一把(实际上也就是几颗)放在我的小手心,可怜我的一只小手装不了那么多,我伸出另外一只手,想去捧着,他笑着把我的手打开了,说:吃完了,再给你拿!我美滋滋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继续前行。一路下来,我的嘴都吃得甜腻腻的了。到了医院,妈妈看见他,脸上泛起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他把礼物提起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妈妈指了指那个包裹着桂圆的袋子说,怎么就买了这么一点呢?他瞟着我,憨憨地笑着。妈妈嗔笑着用手指他,都是你,把他给惯坏了!
邓祥青很勤劳,那时候去学校读书要赶早,妈妈每天特意起早为我们兄弟们做饭吃,等我们吃完饭,他已经从外面田地里做完一圈事情回来了。他常常挂在嘴边说:早上做事,空气好,当锻炼身体呢!记忆当中,他在家里养了很多猪,还放了一口大水库,破旧的半边楼房都被他用来改建做了鸡舍,里边圈着几百只你追我赶,互相叮啄对方肛门的小鸡。他的事业一直没兴旺过,养猪,猪得病,养鱼,鱼都发瘟。妈妈每次见了他,只是陪着他一起长吁短叹,别无他法。
我读初中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紧张了,妈妈每天都愁眉苦脸着,象个得了重病的老妇人。这个时候,我已经没了以前的轻闲,农忙的日子,妈妈强迫着我和她一起到田地里做农活。我最怕的就是抢收稻谷的日子了,南方的水田,在夏天,被烈烈地日头照着,热气蒸腾。每次在田地里挥汗如雨,我都感到浑身虚脱了一般。我没敢跟妈妈说,我去跟邓祥青诉苦,他长叹了一口气,找到我妈妈商量,妈妈同意安排我去看晒场,中午煮好全家饭就好了。但是,邓祥青提出一个要求,说我不能在家白闲着,天天要看书,哪怕已经学好了的知识,也要常常复习。他说,不能再走我的老路了,我就是吃了不懂技术的亏,所以做啥啥都不兴。靠着书本我熬过了我自以为的那一段艰难困苦的日子。多年以后,当有人问起,你出身农村,能干那些农活呢?我羞愧的无以为答。
再后来临近中考,那阵子我成绩出奇的好,在班上各种会考总是不落前三。邓祥青陪着我一起高兴,那时,我哥哥已经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他和我一样认为,我也一定能够考上。妈妈却不同意我们的想法,她说家里穷,你去读中专吧,早点参加工作,帮家里贴补一下.想着我的大学梦就此将远离我而去, 我哭了,一个人捂在被子里,大口大口地揣气.邓祥青他不管我,一个人躲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喝着用酒精勾兑的水酒.
1992年的中考结束后,我顺利地考上了志愿学校,录取通知下来的时候,因为我是全村第一个考出县外学府的读书郎,我成了村里的明星,村里的人已经开始称呼我为吃公家饭的人了,邓祥青看着我,激动的眼神里饱含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又有一些苦涩.他和我妈妈一样开始要为我的学费发愁了。然而,他背着我,说服我妈妈,四处举债,总算筹集到了学费。开学临行前,他决定要去送我,我嫌他不干净,把他推托了。
入学第一年,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段恋情,那时我才14岁,我固执地以为,为了心中的爱情,我愿意放弃一切。我为那个女孩写诗,为她颓废,为她痴狂,我荒废了我不该荒废的青春。这一切,我都瞒着邓祥青。
中二那年,我失意至极,我从学校里逃离出来,回到家里。他盯着我紧紧地看,仿似看着一个陌生人。邓祥青,我不怕你,你就一个农民!我回敬他的眼神里显示出自身极强的优越性。妈妈见我逃学回来,问清楚了情况之后,很是生气,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说,以后你就回家种田吧。我倔着头,并没有哭泣,心底里暗暗下定决心,种田就种田。邓祥青长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喝着那些用酒精勾兑的水酒。没人管我,这一刻,我又觉得这世界我只剩下我一个。
半夜里突然醒来,听见隔壁屋里,有人在床上翻滚着哀叫,我侧耳倾听,那是邓祥青的声音.早就知道他的胃一直不好,估计是胃病又犯了.妈妈在旁边安慰着他,要他去看医生,他说,算了吧,忍一忍就好了,留着这点钱明天还是送孩子去学校吧.那一瞬间,我的泪突然就汹涌而下了,我为我的年少无知深深地忏悔.邓祥青,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多想立马下去,抱着他哭泣,但是,我没有。我继续侧耳倾听,紧张中,不觉沉沉睡去.
后来,我回到学校,顺利完成学业.然而,我的心并无从此踏实.我常幻想自己就是一只鹰,应该翱翔在更高更高的天空,我不愿意接受工作分配回到家里那个小乡镇.
1995年夏天,我出走了,从家里偷走了刚刚卖猪收获的三千块,我决定去北京。我当时并不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去到那里能够做什么,我只是向往北京向往脱离束缚的生活,所以,我一定要去北京。邓祥青闻讯后,和妈妈兵分两路立即追赶过来,第二天一大早,在县城的长途车站,他拦住了我。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已经跑遍了县城的大大小小的旅社,他的眼睛泛着可怕的通红,只是不吱一声,他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是要我随他回去。人群中,我不停地哀泣,和他做执意的抗争。他妥协了,在妈妈赶来之前,他送我上了长途汽车,还给我买了水和食物。他什么都没说,随着车子徐徐驶离车站,我看着他,我不知道他的心里似乎还会有痛?似乎还会有我?
半个月后,我饱尝辛酸回到故地。北京之行,没人要我,没人肯在我苦苦地哀求中收留我证明我。
回到家时,临近黄昏,没人知道我回来了。我一个人偷偷爬上自家二楼,捂在被子里不敢吱声。稍后,楼下传来他们回家后,做饭吃饭议论农活的声音。恍惚中,有一个人在上楼,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是他,邓祥青!走近了,他走近了,他掀开了被子,我看见了一张老黄的脸—邓祥青!我无声地哭着,有掩饰,更多的是羞愧。他怔住了,接着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没吃晚饭的吧,下楼去吃饭吧。邓祥青,邓祥青—我的好朋友,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这一刻我对你的爱和感激膨胀到了极致。
后来,我被分派到附近的乡镇政府上班,离家虽近,但我忙于工作,一心想争上游捞个好前途而疏于回家。邓祥青,他还过得好吗?代替我的问候的,只是偶尔回家时提携过去给他的两瓶高度酒。
直到有一天夜晚,当我已经睡去,我的大叔开着车到我单位来找我,他只是把我拉上车,着急地叫我先回家,其他什么都没说。一路揪心,但我已有感觉。当我在远处就听到那空旷的村落里传来的哀乐声,我彻底清醒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邓祥青,他躺在了寂寞的晒场上,身下只是一副床板,一瞬间,时间没有了,世界没有了,我的亲生父亲—邓祥青,他睁着不屈的眼睛,但从此再也看不见我,从此再也不管我,不要我了!
1998年7月13日,我在祁阳县大忠桥镇白毛窝村第五组的晒场上长跪不起,邓祥青一如既往陪在我的身旁,只是,他再也不能感知我的存在了.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周围熟悉的世界,对于他是种怎样的心痛啊?
是的,邓祥青是我的父亲,把我从小宠坏,包容我惯了的父亲。他一直默默的鼓励我,无私地支持我。他很瘦,不高,心地善良,勤劳智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和无限宽容无限爱指引我走好人生以后的每一段路,他没在了,我的思念还在。邓祥青,我的好父亲,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你很爱我,可是,你知道你的儿子也很爱你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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