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婆》作者:蒋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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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07-4-3 22:45:38 |阅读模式
[center]正文 一、新婚 [/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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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生不逢时,要不然,她比当今的明星宋祖英更明星呢!

  就从母亲出嫁那天说起吧。

  那天,父亲给她挣了面子,很讲排场的。迎亲队伍的最前面,有两人撑着绣有龙凤的红旗,红旗后面,是一对童男童女手提大红灯笼,紧接,是八人抬的大红花轿,最后是民乐队。唢呐钻入白云,锣鼓震动大地。一路炮仗不断,把人们的耳朵都炸聋。有一群细伢子,一边跟着花轿跑,一边唱起大人们编的谣歌:

  祁阳婆,是大脚,上得山,下得河;

  长得乖,赛嫦娥,唱小调,是好角。

  母亲名字取得大,以县号为名,名祁阳。祁阳人称呼女性,喜欢在名字后面加个婆字,母亲从儿时起,人们就叫她祁阳婆了。母亲坐在花轿里,那复杂的心情说不清也道不明。她觉得脑壳里有一架风车在咯辘辘咯辘辘地转动,始终停息不下来。这桩婚事当然是包办的,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男婚女嫁,只有听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纵有千万个不愿意也是枉然。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从慌乱到平静,又从平静到慌乱;似乎听到灵魂深处一声苍凉的叹息,又一声无奈的嬉笑;似乎觉到自己的身子随着摇摇晃晃的花轿摇到了天边,似乎觉得自己的灵魂随着摇摇晃晃的花轿晃进了梦里——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是好宝宝;晃呀晃,晃到湘江边,情哥的山歌醉心田……

  花轿终于进入了蒋氏宗祠的石牌楼门,沿着一条古朴整洁的鹅卵石镶嵌的路到大堂前。母亲顶着红盖头一踏出轿门,就有人们(尤其是妇女)的尖叫声响彻整个院子:啊!大脚婆,大脚婆!快来看希奇,一双好大的脚哩!

  尖叫声如呼啸的北风吹进了坐在上房诵经书的奶奶耳朵里,她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再也坐不住,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房中乱窜,最后将经书撂了,高叫大凤大凤。大凤是大姑的名字。可是大凤、三姑、四姑和五姑都看热闹去了。奶奶颤抖着手指着门外大骂:这个祁阳婆,这个绝物!亏我崽园里选花,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一个倒祖水的大脚婆!

  晚上,大闹洞房。唱主角的是培福。培福那样子长得挺艰难的,别人看了在觉得他可笑的同时会有几分难受。年纪父亲少,却比父亲大一辈。他原是孤儿,浪子,向天一条卵,俯着卵也没有一条。被父亲收留。父亲在冷水滩开了个布铺,叫他做些打杂的事儿。培福给母亲出的第一道难题是唱小调《十八摸》。母亲低头落眼说不会。培福趁机在母亲屁股上摸了一把,心里泛滥着莫名的快慰与兴奋。那种手感太美妙了:滑溜、温和而柔韧,那是真正的少女的屁股。他淫秽地瞅母亲一眼,说:你十五六岁就唱祁阳小调出名,人称火凤凰的,怎么不晓得唱《十八摸》了呢?母亲扳着脸不答话。培福说,那就让我教教你。于是扭扭捏捏的唱:一摸呀……三摸呀,摸到妹妹的胸脯,温暖柔软又紧绷绷,好像那包子刚出笼,哥哥的手呀就发鸡爪风……培福那滑稽的样子把母亲逗笑了。母亲的笑,又把观众的心牵动了,不约而同的一个劲地鼓掌。培福更精神,唱得更卖劲。可那后面的内容越来越“荤”了。父亲截住说,培福满滿,你莫生孽了,你叫新娘子唱曲《耍灯调》让大家开开心吧!母亲听说要她唱小调,心已痒痒的了,更何况人们那热烈掌声叫她无法拒绝呢?掏出手绢,边唱边舞:

  日头出来呀红彤彤,听我说个倒栽葱。

  十全十美灯九盏,九传万代八盏灯……

  曲调欢快活泼,母亲嗓音清脆、嘹亮,那手绢就像一只美丽的大蝴蝶在她身前身后飞腾,逗得人们大笑不止。

  这时,爷爷在房里不停踱步,听到那边传来的嬉笑声,欣喜不已。他带病之身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讨了媳妇。妈妈说,你身体不好,莫走多了,爷爷说我坐不安呀。爷爷是私塾先生,身害肺痨多年。奶奶将熬好的莲子粥递到爷爷手中,然后又取出一双小绣鞋,交给大姑说,大凤,你拿去给那祁阳婆穿。大姑说,她那双脚怎么穿得这样的小鞋?奶奶说,我还不知道她穿不进小鞋,我就是要当众倒她的麦子(面子)!爷爷放下碗说,你也要通味点,从今日起,她就是自家的人了。奶奶喷着口水说,我一想起她那双大脚就恶心!大姑拿着那双小鞋溜了。爷爷每上气,便咳嗽不止。奶奶扶爷爷去了隔壁房休息。其实,隔壁房就是隔了一面大屏风而已。奶奶走出来,四姑拖住她撒娇,非要她讲个笑话不可。奶奶从桌上取了茶杯,去厨房舀滿一杯水来,说四喜,这回耍一个把戏给你们看。四姑三姑和五姑拍手叫好。奶奶就把那杯水放在四姑右手掌上,叫她用左手摸摸杯底,再摸摸额头,口里念一句“鲤鱼跳龙门”,杯里就会有鲤鱼跳出来。这把戏太有味道了!四姑照奶奶的话做完,说,怎么不见有鲤鱼跳出杯呢?三姑、五姑捂着嘴巴笑得前俯后仰。四姑说,你们笑什么笑,看到哪个没有穿裤子打出丫丫了?三姑说,你自己到镜前去照照吧。四姑一照,额上有黑斑,擦都擦不脱,难看死了。四姑说娘,你好坏!到底怎么回事?奶奶笑着说,我去厨房时,就在杯底涂了桐油和的锅底灰。告诉你,用手巾浸点洋油,就可以擦掉。四姑依奶奶的话做完,忽有所悟地咬着三姑的耳朵嘀咕。三姑瞪着四姑说,那也太过分了吧!她毕竟是我们的嫂嫂呀。奶奶说,闹洞房,无老少,玩你们的去吧。四姑像得了圣旨,独自走了。

  闹洞房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父亲和母亲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正表演《猪八戒背媳妇》。四姑踏进洞房就碰上大姑,见那双小绣鞋仍在手中攥着。她说大姐,你想留着它自己穿?大姑说,我哪里插得上手?四姑说那就看我的吧。四姑挤进人群,出其不意将准备好了的桐油拌锅底灰糊在了母亲的脸上。母亲哎哟一声,双手捂眼,啪地倒地,像条虫似的踡缩着。父亲扒开众人,跑向厨房。洞房一片哗然。众人不解。新娘糊一脸锅底灰,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呀?爷爷撑着手杖走来,严厉地说,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加回事?!大家你望我,我望你地一步一步住后退。

  培福缩头缩脑地说,是四姑姑闯的祸,莫怪我们。说完,就趁机溜出了门。荡到院墙边,翘起一条腿,将一泡忍了很久很久的骚尿撒在粉白的墙壁上,画下了他想象中女人的那个东西,心里充滿了一种说不出味的冲动,摇摇晃晃地走了。

  爷爷扬起手杖说,四喜,你讲真话,锅底灰里还掺了什么?四姑吊起脑壳说,还羼杂了点辣椒粉。你这个短命鬼!爷爷大怒,教你绣花你不学,让你念书又不下米(努力),想这样的鬼点子干鬼事就有谱!四姊妹就你一个像你那娘,一脑的坏水!呼的一下,手杖落在四姑的背上。四姑通地扑在地上,像被宰杀的猪尖嚎。父亲端着一盆清水回到房中,对母亲说,快洗洗眼睛,母亲接过水盆,一把推开父亲 ,说,不用管我,救公公要紧!

  眼看着闹洞房的喜剧遂变为悲剧,人们便迅速散了。父亲将爷爷送回奶奶房中,回来,母亲自己已清洗好了。父亲说没事了吧?母亲的目光从父亲的颈项溜过,空洞地望着那一对蜡泪涟涟的红烛,没有回话。对父亲 ,似乎还有一种陌生感,就和衣躺在了床上。父亲发现母亲左手手腕上戴了一个铜镯子,就说,谁给的?也太老了点。母亲没好气地说,你买了新的给我没有?这一问使得父亲感到惭愧。家中大小事情及一切缴用,都是奶奶一手掌握。父亲是个孝子,奶奶没吩咐买的东西是不敢擅自作主的。父亲憋红脸说,将来,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买一个好镯子给你。说完,笑了。笑得有点滞后,就像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笑的。母亲又空洞地瞟了瞟红烛,并没有在意父亲的话和笑,最后把目光集中在红烛上,勾起了她初恋的回忆。

  从远古走来的夕阳已十分疲惫。

  鸭子像贪玩好耍的顽童,仍在湘江里嬉戏、打闹,江面上浪花翻腾,银光万道。罗罗站立在沙滩上,不停地摇摆着手中的长竹竿,吆喝着:

  “嗬罗罗!嗬罗……!”

  这是牧鸭人独特的歌,虽不如夯歌那么雄壮,牧歌那么豪放,情歌那么缠绵,却似母亲为襁褓中的婴儿唱的谣歌,是那么和谐和甜蜜。

  “嗬罗罗!嗬罗……!”

  十六岁的母亲,被这独特的歌牵引,迎着暖融融的春风来到湘江岸边,她装着摘猪草的样子,其实,一颗心全浸在那甜蜜的歌声里。母亲的出现,自然使沿江的景致增添了美丽,也使罗罗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山歌:

  手摇竹竿口唱歌,

  欲赶鸭子回柴窝。

  妹妹出门做呢咯(什么)?

  想吃鸭蛋就开口说。

  母亲一个劲地扯猪草,并不抬头,唱道:

  不害臊来不害羞,

  可笑你用蛋把人逗……

  就这样,她们对上了山歌,随即,罗罗不失时机将山歌进入主题,表达出对母亲由衷的爱意。母亲的脸蛋儿顿时如江岸的野花悄然绽放。没错,春心激荡初恋中的我年轻的母亲此时变得美丽无比。

  罗罗提高嗓门唱道:

  我爱妹妹脸儿红,

  红红的脸蛋胜芙蓉。

  叹只叹我无田又无地,

  妹妹是否嫌我家穷。

  母亲站直身子,伏在弯曲的古柳树上。古柳不少枝干已干枯了,可未枯的枝干仍喷发出无限的春意。夕阳走上那柳梢头,柳叶便流金溢彩,夕阳滑落草地,野草便溢出芳醇。

  鹧鸪不嫌旧窝蓬,

  鲫鱼不嫌乱石洞。

  只要我两人谈得拢,

  妹妹不嫌哥家穷。

  罗罗陡地将竹竿甩了,像猎狗一样朝母亲追去。鸭子受惊,一齐拍打翅膀,“嘎嘎”和鸣,惊心动魄……

  清风相邀明月来到江岸。罗罗与母亲的约会就在那棵古柳树下。绿茵茵的草地,像软绵绵的地毯,他们滔滔的情话,让柳叶震颤。罗罗握着母亲的手,舍不得松开。母亲的手好釉好柔好温暖,那种舒适感太让他迷醉。母亲将头靠在罗罗肩上。罗罗的肩很硬朗,太硬朗了,以至把母亲的脸颊都硌痛了。不过母亲又不想把头挪开,仰头望天,天蓝幽幽的,有无数星星闪烁其间,低头看江,江是天的一面镜子,蓝得更清晰,更活泛,母亲突然笑了一声,母亲的笑很动人,罗罗觉得有一股暖流随着她的笑流进了心里,说,你笑什么呢。母亲说,我默起默起就好笑。罗罗说,你默起什么有那么好笑的呢?

  “罗罗,你看看,你仔细看看,那江水不像一匹抖动的蓝底白花的长缎子吗?”母亲说话的时候,眼里的一种明丽的霞光朝罗罗投来。“若能用它来给我们做衣服、缝裙子,这一辈子也穿不完。如果把它装起来,拿到城里去卖钱,那不就发财了吗?”

  “呸!”罗罗说。

  “呸呸!祁阳婆,你也太天真了。”罗罗说,“你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把江水变成花缎子呢?”母亲半抿着嘴,半眯着眼,仍沉浸在她美妙的想象之中,婴儿般的甜笑,从她的酒窝里溢出来。

  罗罗说:“祁阳婆,莫做那种美梦了。呃,我送个好东西给你。”

  母亲说:“什么好东西?”

  罗罗从袋里摸出个老铜镯,迅速套在了母亲的手上。

  “哟,这真是好东西里剔出来的呀!”话虽这么说,母亲心里却很甜蜜,甚至听到了自己澎湃的心跳。

  罗罗说:“这是外婆给母亲的嫁妆,母亲临死前又慎重地交给我,说这个,留给你将来的老婆吧!”

  母亲的脸刹时就挂了红对子。“呸!谁是你的老婆了。呸呸!”用力甩了几下,也没把铜镯甩下来。

  罗罗说:“你要不愿意就搭早讲,我知道这东西不值钱,你看不上,可……”

  “谁说不愿意了?”母亲给罗罗当胸一拳。

  母亲眼里所深藏的丰富的内容把罗罗的灵魂激活了。“那你是同意了。”他就勇敢地将手伸进母亲的衣衫里,然后向上蠕动,摸到了那柔韧而挺拔的乳房。母亲一边洒笑,一边掐罗罗的大腿说:“你坏,你坏,我看你还坏不!”这一来,反而给罗罗注射了一支强劲的兴奋剂,那手就更加不安份了。母亲的心咯登一声,双手使劲地按住罗罗的那只手说:“橘子未熟酸的,柿子不熟涩的,不到那一天,你妄想得到。懂吗?”

  母亲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太疲惫了。这时,鸡已唱头遍,父亲仍无睡意,暧昧的目光落在母亲那圆滚滚的屁股上,又闻到了那牛乳气味的体香,不由心旌摇荡。可是,父亲没有去打扰母亲。

  那次,他夜过她的家门,听到她唱的《闹五更》,呆了:这么嫩雅 、甜美的嗓音,却为何唱出这么老到而忧怨的曲调呢?他很想见到其人,就在那坪里的大樟树下坐了一夜。第二早,母亲推开窗子对镜梳头,他终于见到了她。父亲对母亲的第一印象特别深刻:齐眉的刘海像一块黑绸子似的贴在那宽阔的额头上,明丽的曙光更衬托出那一双清澈明净的大眼,嘴唇分明没擦口红,却有如桃花般的鲜艳,脸,布滿朝气,泛着晨曦般的娇美,父亲当即下了决心:今生一定要娶她!此前,父亲说过几次亲,均被奶奶辞退了,女方长相怎么样倒不重要,主要是奶奶看不起她们浅薄的家底,父亲回去寻奶奶说出自己的心愿,奶奶自然又坚决地反对。泥捏的菩萨也有个土性子,一向顺从奶奶的父亲却犯了一回强脾气:如果不娶祁阳婆,我就一世不讨亲,甘愿绝后。这“绝后”一词击中了奶奶的要害,何况爷爷想起自己的包办婚姻所带来的一生痛苦,就全力支持父亲的选择,逼得奶奶做出了让步。

  父亲望着酣睡中的母亲,轻轻说,能娶到你祁阳婆,是我一生中最滿意的事情。听到吗你听到吗?就去拂母亲的刘海,抚她的额头,摸她的脸蛋。母亲警觉地醒了,直愣愣地瞪着父亲说,你还没睡?善良的母亲顿时心里愧疚,觉得不应该冷淡了已成事实的丈夫,于是坐起解衣服……

  朝霞已在窗户蒙上一层暖色,清晨的凉风捎带着泥土的芳香从窗户吹进来,母亲骤然惊醒。一对红烛,早已化为灰烬。母亲倍感忐忑不安,撇下熟睡中的父亲,慌张去拜见婆婆。是三姑开的门。三姑对母亲轻轻说,二嫂,你忍着点,娘正生气呢!母亲走到奶奶牙床边,接连叫了三声娘。奶奶和衣侧身躺着,阴沉着脸,好像整个祁阳县永远也没有了阳光。这个祁阳婆,必须给她一个下马威,以后才会服绹。奶奶就是这么想的。母亲当即跪下,说娘,我来晚了,望娘宽恕一回,下次绝不敢怠慢了。奶奶呼啦坐起,大吼:好啊!日头都晒到屁股了,你们才起床,有这样不把老娘放在眼里的吗?今天我就让你懂点规矩。给我把衣服全脱了!母亲双手抱胸,一身瑟瑟发抖。奶奶怒形于色:你自己不愿脱是吧?好,大凤、三多、四喜、五梅,都给我过来!爷爷在隔壁房里骂,你这个泼妇,不懂味的柴蔸蔸,你少作点孽好不好。奶奶喷着口水说,不要你管,你疼这个祁阳婆?你想扒灰是不是?可是你不行了,没得卵用了!爷爷的咳嗽声似铳接连爆响,三姑跑去一看,又跑回来对奶奶说,娘,爹又吐血了。奶奶摇脑壳:他那是老病,没有办法。你泡杯糖水给他喝吧!三姑就去照顾爷爷了。大姑、四姑、五姑在奶奶的指挥下执行任务,将母亲的衣服一层层扒下来,最后扒个精光。在这过程中,最下米的是四姑。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样龇牙咧嘴的把母亲的衣扣都扯脱好几个,目光凶狠地说,你别以为爹还能帮你?我昨晚那口气还没出呢!奶奶拿着上鞋底的钻子,在炭火上烧得红红的,欲钻母亲的奶子。奶子,乃是女人最珍贵的所在,母亲抱紧胸脯,不肯就范。奶奶吼叫,给我掰开她的手,谁不听我的话,与她同罚!三姊妹谁敢抗命?大姑捧住母亲的头,五姑搂紧母亲的一双腿,四姑下米掰开母亲的手。奶奶呼地一钻下去,就有一股带着肉焦臭味的青烟升起。母亲尖叫着:痛死我了!娘,饶命呀饶命呀!这时,父亲在门外拍打房门,大姑、四姑、五姑都装做没有听到。三姑跑去开了门。父亲跪在奶奶膝下,头不停地朝地下磕,冬冬作响。父亲从来不敢在奶奶面前说句大话,这回硬是忍不住了,说娘!她是你的儿媳呀!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儿的份上。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奶奶一手抓住母亲的头发,一手握着钻子,更是怒不可遏:贱妇!你别以为有人保驾,就不怕我了。祁阳婆你记住,你们姊妹也给我记住,谁犯了我的规矩,若有人来说情,就加倍处罚!父亲已碰破头皮,流出鲜血,奶奶仍未心软,狠狠地又一钻子插进我母亲的奶子,母亲哇呀一声,昏了过去……

  傍晚,爷爷扶着拐杖步出后园,一轮夕阳正一寸一寸地往大华山跌落,先是桔红色的,渐渐地,变得如炉堂里的通红通红的铁水涌动着,在挨近大华山巅峰的那一刻,它已红得发紫,如血,如一盆凝结的猪血。大华山似乎顶不起这巨大的夕阳而颤抖着、摇晃着。爷爷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落日景象,忽生感慨:

  每回落日思故人

  ……

  哇呀一声,一种绯红色的液体从口中喷出,在晚霞中共同划下一道美丽的弧形。

  爷爷的“故人”指谁呢?无法知道。性急的爷爷当晚就抛下一家人去了天国。临死前,他只断断续续的对父亲说了一句话——把他埋葬在大华山观音堂旁边。

  很明显,爷爷的命本就似五更残灯,奶奶的作为有如狂风,他那盏灯还有不熄灭的吗?可奶奶偏要讲歪理,说是我母亲的“八字”太硬,克死了公公,罚她在爷爷的灵柩前跪上三天三夜。

  白天,请道士来做道场。晚上,就请歌郎来唱夜歌。胡琴拉着催眠曲似的曲调,锣鼓一声声敲打着不眠之夜。歌郎的歌,可是一本百科知识大全。母亲跪在爷爷灵柩前,像进了学堂,学到了很多很多的知识,父亲一直陪母亲跪在一起。

  歌郎甲:

  停了锣鼓莫停唱,

  有事请问老歌郎……

  歌郎乙:

  贤师提出咯样多,

  听我一一唱出堂……

  歌郎就这样一问一答,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的人、景、物、大事件等等,没完没了地唱下去。下弦月当顶了,唱歌的和听歌的都散了。母亲就将歌郎所唱过的内容复习地哼了起来。父亲说,你莫唱了,娘若听到了,又会不高兴的,母亲说,你哪里知道,不唱,这心里实在太苦了!

  滿天皎洁的月光倾洒在灵堂的阶基上、禾塘里,就像铺了一层霜样透着寒意。


匿名  发表于 2007-4-3 22:47:04
正文 二、赠鐲
  

  父亲服丧滿了七七四十九天,就去了冷水滩。冷水滩离家有百多里,那时又不通车,父亲两三个月也难得回家一次。母亲初到蒋家,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与知足感。因为,这个家还勉强算得上富裕,丈夫又贴心贴肺地待她。但父亲走后的第二天,奶奶就把所有的家务事交给了母亲。起床第一件事是挑水。井眼离家有半里路远,每天早晨要挑滿能装八九担水的大水缸。以前,挑水是请临时工干 的,如今,叫母亲干,就是为了惩罚她那双大脚。母亲逐渐感到自己落入了陷阱。家务辛苦不说,最受不了的是奶奶、姑姑们的冷眼、嘲讽和虐待。每当三姑、四姑和五姑(大姑已嫁)在房里欢笑打闹、玩牌、吃零食时,母亲却孤单单面对残灯,情不自禁地唱起《闹五更》。但歌声终究剖不开夜的神秘夜的憧憬及夜的凄凉啊!
  祁阳县,不仅是祁剧(大戏)的发源地,素有“祁阳子弟遍天下”的美誉。祁阳木偶戏(小戏)是民间艺术走向世界的一朵奇葩。而且祁阳小调也是全国闻名的曲种之一。《闹五更》属祁阳丝弦小调,其唱词较长,抒情与叙事相结合,还有简单有故事情节,演唱形式多为一人坐唱。

  别人看不起母亲那一双大脚,而母亲自糼就因有一双大脚而感到自豪。一年四季,她喜欢用那双大脚去亲昵泥土。走在那软绵绵的泥巴路上,踏在那冰凉冰凉的石板道上,踩在那炎热麻辣的河滩上,别有滋味在心头!何况,没有那双大脚,她怎么出门疯跑,怎么能追着戏班子看戏,怎么能追上石和尚?老班人讲:大戏唱不过唐三雄,花灯(小戏)耍不过石和尚。他们都是演艺精湛令祁阳人为之津津乐道为之骄傲的民间杰出艺术家。

  母亲十三岁就跟石和尚学唱《闹五更》。

  那年秋收后,外婆那个村的人接了石和尚的花灯戏班庆贺丰收。我少女时代的母亲,看完戏仍兴奋不已。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干脆,起床挑水去。走到井眼边,见湘江上漂着一条蓬子船,传来动听的歌唱。母亲撂下水桶,和衣钻入江里,轻轻游到船边,攀着船沿偷听,原来是石和尚教徒弟唱《闹五更》。石和尚教徒历来严格:一、六耳不传道;二、一新曲,一晚只教两遍,接连三晚,学没学到,均不再教。母亲在凉浸浸的秋水里泡了三个晚上。当石和尚对那个徒弟摇脑壳时,母亲爬上了船,说,石师傅,听听我唱得如何?

  一个美人鱼似的民间艺术家就在登上船的那一刻产生了。

  石和尚当时傻了眼,握着母亲冰凉冰凉的双手说,孩,孩……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母亲说师傅,我不要紧,心里暖烘烘的呢!接着,丫开口就唱了起来。母亲不但嗓音清秀、甜美,而且唱得极富有感情,年轻轻的竟能很有分寸地把那种忧怨感情表达出来。尤其,在模仿蚊虫、蛤蟆的叫声及每一更的敲更声等,惟妙惟肖,使整个曲调更富于音乐形象了。哇,石和尚像捡了宝似的喜疯了:你怎、怎么唱得这么绝、绝?你是王母娘娘派、派你下凡的仙、仙子吗?抱起母亲疯狂地转圈子,结果两人都摔倒在船板上。二人同时大笑,笑得一江江水波浪翻滚。

  秋风吹皱湘江水,滿船清曲压星河。

  别人三晚学一曲,母亲居然一晚能学会三曲。那晚,石和尚邀了几位花灯名角上蓬船喝茶,听母亲唱曲。母亲着了崭新的火红色绸子戏装,演唱《西宫词》:

  西宫——夜静——百花香

  ……

  母亲用那甜美的歌喉,唱出了古香古色的韵味。听者似登上了时间逆流的船,在历史的长河里缓缓游荡,他们的心,似乎都沉浸在那清爽得妙不可言的流水之中。一曲终了,方如梦初醒,一齐拍手称赞。石和尚说,这这……他一激动,说话就结巴。奇怪的是:他一上台表演,什么快板、拗口令,从来都不结巴。“这这……真是青出于蓝而胜、胜于蓝……了!”石和尚费尽了劲才说完了一句话,接着又请众师傅为母亲取个艺名。大家异口同声:就叫她火凤凰吧!

  花灯戏班要走了,母亲闹着要跟石和尚去耍花灯。外公外婆对母亲的管教也算是严格的,五岁开始给她缠足,可母亲尖喊鬼叫地不从。外婆含泪对母亲说,普天下的妹子没有一个不缠足的呀。你不缠,等你长大了,嫁都嫁不脱呢。母亲说,我就不缠足,也一世不嫁人。如果再逼我,我就跳井里浸死。次日一大早,母亲就蹲在井边不回来。外婆心软了,又费尽心机说服了外公,母亲才免受缠足之苦。这回,外公外婆是绝对不肯放母亲走的。耍花灯属下九流,村规民约中规定,不许妇女看花灯,怎能容许女子耍花灯呢?因此,外公将母亲锁在房中,是夜,母亲跳窗逃走,凭一双大脚,跑上三四十里夜路,终于追上石和尚。两天后,外公赶到,一见母亲,气从头顶上喷,将手中的拐杖朝母亲撂去,母亲哎哟一声便倒了。这一棍虽未打残母亲,但后果仍然是极其严重的:历史上自此便少了一位杰出的女性花灯艺术家啊!

  一九四八年初,父亲与奶奶分开过,母亲可以当家作主了。

  农历二月十九日,是观音的诞辰。祁阳人最信奉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这天,大华山观音堂尼庵前,还扎了台子,请戏班子唱一天一晚的大戏。奶奶一大早就乘轿子上了大华山。那时,三姑、五姑都嫁了,四姑应了爷爷的骂,早成了短命鬼。

  吃了早饭,母亲背上两岁的妹妹金花,也去观音堂敬香和看戏,吩咐哥哥和我两个大男人看守家园。其实,那年我刚滿四岁,哥哥也只有十三岁。

  敬香的人很多,观音堂尼庵前,烟雾缭绕,炮仗声连绵不绝。只有几个小尼姑在那儿忙碌。老尼哪里去了?母亲最敬重老尼,在母亲心中,老尼是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又有一颗菩萨心肠,救死扶伤,不收病人分文。后来,母亲带金花去庵后小解,无意中发现老尼打坐林下,如慈祥的观音。树的枝叶,将天空几乎全部遮住,滿眼都是绿色。从树叶隙缝中漏下的阳光,像羞涩的蓓蕾,星星点点拼出绚丽的图案,鸟声如潮,此起彼伏。母亲不敢惊动老尼,静坐她身边,轻轻问,老师傅,今日为何独坐在此?老尼说,我来此倾听鸟语。母亲说,你能听懂它们的话?老尼所答非问:其实,人与鸟的心灵是相通的,生与死是没有界限的……老尼的话使母亲越听越糊涂,也就不再提问。良久,老尼说,你婆婆来敬香了吧?母亲说她很早就来了,你没见过她?老尼说婆婆待你好吗?母亲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说奶奶的不是,答道还好还好。老尼睥睨母亲一眼,说阿弥陀佛!你来蒋家那年多大?母亲说十七岁。老尼叹息,唉,你如今已三十四了吧?十七年眨眼即逝!母亲回忆起往昔与老尼的交往,隐隐约约感到老尼与我们一家人有着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老尼是否与爷爷之间存在着什么故事?今日,母亲想作个试探。可母亲绕着弯子说来道去,老尼却不再接腔。此时,戏的开场锣鼓响了,金花哭着要去看戏,母亲只得抱起金花离开了老尼。

  母亲背着妹妹刚刚进屋,奶奶的轿子也跟着回来了。奶奶今日精神焕发,很高兴地问母亲,今日,《观音送子》戏中,谁演得最好?母亲恭维说,当然是那个饰观音的。唱腔字正腔圆,婉转真切,不亏是名角。奶奶边走边说,我看那个饰童子的小戏子很出色,眼睛很有神采。用行家的话说,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用不了多久,她将成为头牌旦角。奶奶看戏很精。早些年,祁阳最走红的祁剧班莫过于大舞台,最走红的旦角莫过于苏荣兰。那年为庆祝爷爷三十大寿,奶奶请了大舞台,白天唱《八仙庆寿》,晚上唱《巧装荣归》。散戏后,奶奶对班主说,那个旦角戏做错了。当时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戏唱得好,额外加赏;戏做错了,就得罚戏——重演。第二晚改名《珍珠塔》重演。奶奶仍说错了,第三晚改名《绣楼赠塔》又重演。奶奶还是说错了。班主只得带上苏荣兰来请教,奶奶说,小姐上楼是十九步,下楼却是十八步,不跌死才怪!苏荣兰苦笑:你老人家看戏也太精了!母亲自然不敢与奶奶争执,点头应和:娘说得对,那个旦角,眼睛会说话似的让人看不腻。奶奶大笑,你祁阳婆是个戏子出身,应该懂得,单靠卖嗓子是成不了气候的,对吧?奶奶的笑声中隐藏着贬意与奚落,一种酸楚于母亲心中泛起,可她还得向奶奶赔笑,娘说得对。

  不久便是清明,父亲、叔叔赶回来了,大姑、三姑、五姑带上孩子和祭品也回来了。按照奶奶的要求:一、祭祖之宴由母亲承办。二、必须是斋宴。共两桌,三个姑姑和她们的孩子坐一桌。我们这桌,奶奶坐上席,上席还空着个位置,留给爷爷“下饭”.(纪念的意思)父亲和叔叔坐朝席,我们兄妹和婶婶坐在两边。母亲一人包烧火、煮菜、端菜,就像燕子一样,于厨房、堂屋间来回穿梭。未出菜前,姑姑们要听奶奶讲笑话。别看奶奶严厉,讲笑话倒是高手。她说,培福喜欢打赤膊,一次,我买个将开笼的糖包子给他。他一口咬去半边,那滚烫的糖水就沿着手往下流,他急了,抬起手去舔流到手肘上的糖水,结果那边包里的糖水全滴在了背上,鬼叫:哟!哪个在我背上淋开水?我们笑得收不拢口,奶奶却纹丝未笑。金花问,真有这事?奶奶说,没听我们这里骂人时常用这句话:吃包子都烫背心——好哈(蠢、傻之意)!

  炮仗响后,开席了。第一道菜叫“百花争春”,是以艳红的和淡紫的杜鹃花为主配以野桃花等各种野花,五彩缤纷,赏心悦目。加上白糖和醋,酸甜爽口。金花以为是摆样看的,伸手去盘中抓花,父亲用筷子夹住了她的小手,逗得大家哈哈笑。第二道菜叫“翡翠玉丸”,名字是父亲取的。就是用清明草掺糯饭捣成团,加盐少许,蒸熟。绿青青的形同翡翠,俗称清明粑。它没有鱼肉的鲜美,却有一股带苦涩的清香沁入心脾,渗入肌肤。端上第三道菜,大家都不知是什么东西。它像煎蛋,可又不是蛋,深绿中隐藏暗红,有一股芬芳冲进鼻子,痒痒的让人直打喷嚏。我夹一个放口里,哇,滿口清香,脆生可口。接连吃了两个,说好呷好呷!父亲勒我一眼,说,没下数,要讲点礼性。母亲却鼓励我,滿崽,好呷你就莫司礼,下米呷!母亲叫这道菜“椿芽蛋酥”。她是在老尼那里学到做这道菜的——在香椿发叶时,用蛋壳罩上,待椿芽挤滿蛋壳,摘下去壳,菜油煎之。母亲为这道菜花费了多少心血啊!还有炒竹笋、凉拌蕨菜、蒸葛糕、油炸野花椒嫩叶、蘑菇汤等等。总之,这是一席别开生面的野菜斋宴,根茎花叶实,应有尽有;蒸炸炒煎腌,烹调多样;酸甜麻辣咸,味道俱全。奶奶说,我屋里的祁阳婆硬是个能干婆,煮菜、做事真有两刷子!这是奶奶第一次夸母亲,也许是唯一的一次。

  晚上,母亲倒在父亲怀中,仍沉浸在今日成功的喜悦之中,母亲说,你怎么将清明粑改名为翡翠玉丸呢?翡翠玉是什么 ?父亲拍着母亲的肩膀说,翡翠玉是一种很珍贵的宝玉。待我积攒点钱,今年过年时,买一块回来给你。我说过,我会补给你结婚礼物的。母亲爱嗔地拍打着父亲的胸脯:这可是你亲口讲的,不是我叫你买那种贵重东西的哟!

  大人盼莳田,细伢子盼过年。过年了,就有好吃的和好玩的。当然,这美好的愿望只有等到父亲回来了才能实现。我们兄妹盼啊盼,直盼到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日,父亲方从冷水滩归来。

  黄昏时分,父亲一到家,就径直去了奶奶房里。父亲给奶奶、叔叔婶婶及三个姑姑各带回一块上等布料,还给奶奶买了墨鱼、烤鸭等。正好,三姑和五姑归来辞年,父亲就在奶奶那里吃晚饭。饭后,父亲向奶奶汇了一年的工作,完了,奶奶又留下父亲陪她们玩字牌。

  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在房里等呀等,等得不亦乐乎。母亲要哥哥去叫父亲,哥说爹会有分寸的。我自告奋勇:我去!闯进奶奶房,抓住父亲的长衫下米拖,奶奶一直没松口让父亲走,父亲不敢惹奶奶不高兴,就说,好崽,你先回吧。奶奶叫我坐下吃糖。我说我不吃糖。毅然拒绝了糖的诱惑,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夸我有骨气。金花听说有糖吃,闹着要去。母亲说,你就知道贪吃,一点不像你哥,就像你那个丑种!金花嘴一歪一扯,就哭起来。母亲又抱着金花哄,莫哭,你爹就会回来,会带好多好多糖回来。其实,这句话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泪水已在眼眶起花滚,起花滚。

  金花其实不是我的亲妹妹,她是四姑姑的女。四姑在生她时大出血,一命呜呼。姑父将她送到奶奶手里,就走了,以后杳无间信。那时,我的亲妹妹下地才几天。奶奶就把金花交给了母亲,说猪婆带崽崽,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我的亲妹妹没有滿月就病死了,金花却被养得胖胖的。

  我们兄妹眼皮撑都撑不开了。母亲说,莫睡莫睡,再等等多。为了不让我们瞌睡,母亲就给我们讲故事。讲故事也哄不住妹妹,她老是呜啊呜啊地哭。金花有癫睡的习惯。母亲就背起她一边在房里转圈子,一边哼儿歌:小燕子,尾巴长,打把伞,遮姑娘,我的姑娘你莫哭,妈妈给你起新屋……金花终于在母亲的肩背上睡着了。

  母亲放下金花,就和哥哥、我坐在被窝里长一句短一句地说父亲的不是。不过,母亲的那些话没有一点用处,等于白说,因为我们听不懂话的真实用意,我说妈,你讲鬼故事吧。我最喜欢听妈的鬼故事。多少个夜晚,我缩在母亲的怀里,听妈讲那些既令我胆颤心惊又十分兴奋的鬼故事而不能入睡。母亲就给我们讲祁剧《活捉三郎》。她说,这戏若让李泥巴来演张文远,最是精彩。他滿脸是戏,让你感到无限恐惧。最称绝的是,他的身子被鬼用线吊提,俨然如一具纸人……

  母亲煞费苦心叫我们兄弟不瞌睡,可是,我们还是没等着父亲回房就睡着了。母亲将手筒在袖子里,那种麻木、烦躁的模样,好像等待了一百年。

  窗外,北风呼呼地吹,油灯如豆,忽明忽暗。夜深处,传来一声夜鸦的鸣叫,幽幽的,凉凉的,透着孤独与阴冷,母亲从骨子里迸发出战栗。偶尔,有姑姑们嬉笑传来。那笑声,似乎犹在耳边,似乎又像从另一个星球上传来那样遥远。最后,风息了,鸟声没了,连姑姑的笑也被夜淹没了,一切的一切都安静了。可是,母亲的心啊,更烦躁不安了。于是,就轻轻哼起《闹五更》。

  “四更里那金丝猫叫的是……”母亲唱着唱着,自己倒让那凄凉的曲调,悲切的词意感动得泪如雨注。猛地,母亲听到有人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支起耳朵捕捉那脚步声,是他,是父亲的脚步声!

  噗!油灯灭了。原来是父亲推门而入,灯让风吹熄了。

  母亲嗔怪父亲,你怎么才回来?!父亲理解母亲这时的心情,也不作辩解,只哈哈地笑,点燃灯,然后将布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搬到桌上。父亲给哥哥买了自来水笔,给我买了佩刀,给妹妹买了花衣裳。母亲说:“我呢?”

  “有,怎么会没有你祁阳婆的呢?”父亲从袋里摸出一只翠绿镯子,“给,好不好看?”

  母亲说:“这是玻璃的吧?”

  “这是翡翠玉镯!”父亲立即将玉镯戴在母亲的手上,“看,刚刚合手。”

  母亲说,“这要花多少钱?”

  母亲说:“一件衣的钱,一担谷的钱?”

  父亲说:“就是十担谷也买不到它呢!”

  母亲说:“冒谱!买这贵重的东西做什么?”

  父亲说:“不是说给你的结婚礼物吗?就不能冒谱一回吗?”

  正月初三,父亲就要去冷水滩。临走,再三嘱咐我要听妈妈的话,要带好妹妹。母亲牵着我们兄妹送父亲,送了很远很远。回来时,在石牌楼门口碰着奶奶。奶奶阴沉着脸说,快给我回去,有事问你呢。奶奶的话,如天外飞来的一颗陨石,打在母亲平静的心池里,产生一声震耳的巨响,掀起了千万朵浪花,半晌,方回过神来答话:嗬。

  母亲毕恭毕敬站在奶奶面前。

  房里空气死一般凝重。

  奶奶说:“你把手伸出来。”

  母亲伸出右手。

  奶奶说:“你的左手断了?”

  母亲又伸出左手。

  奶奶说:“手上的玉镯哪来的?”

  奶奶的眼神像把刀子,似乎要从母亲的身上刮下块肉来。

  母亲吞吞吐吐:“是……娘家……”

  奶奶一声冷笑,屋里的空气似乎顿时凝结成冰。“哄鬼!你娘家买得起这种东西吗?不讲直话,就是犯了我的规矩。”

  母亲说:“是孩子爹买给我的。”

  奶奶说:“取下来给我看看。”

  母亲不得不取下玉镯,双手递给奶奶。奶奶把玩一会玉镯,然后戴在自己手上。“我来蒋家几十年,你公公从来没买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这玉镯就借给我戴两天。没享到男人的福,如今也让我享享儿子的福。”奶奶说完,看也不看母亲一眼,就躺到床上去了。

  母亲明白,这是孔明借荆州,老虎借猪肉,哪里有还?可仍忍气吞声,勾头退出奶奶房间。

  接连两晚,母亲没睡好觉。那只玉镯,凝聚着父亲对她全部的爱,怎能让奶奶夺去呢?一想到此事,心里就刀刮一样痛。第三天吃过早饭,母亲硬着头皮去奶奶房,说娘,玉镯你已戴了两天,你自己说借的……话未落音,奶奶跺脚大骂,你这个绝物!玉镯在我手上还没有戴耐(热),你就来讨了,你也太没有下数太胆大妄为了吧!母亲说,这是我男人特意买给我的。奶奶说,他是你男人不错,可他是我的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比你更有资格戴它!奶奶说着说着,就使出了杀手锏——跪地喊天。以前,连严厉的爷爷都怕她这一手呢。奶奶一边磕头一边喊:青天大老爷!你都看到了,这贱妇想逼死我啊!母亲早吓得浑身颤抖,忙跪在奶奶跟前讨饶:娘,我错了……谁知奶奶猛地站起,抓着母亲的头发倒拖,母亲的头发带起一块块头皮被扯脱,痛得尖喊。母亲把一头美发看得与生命同等重要,逼得她奋身而起,双手用力一挡,把奶奶推得踉踉跄跄险些跌倒。奶奶忙捡起拐杖,朝母亲劈面劈来。金花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奶奶的房,她抓住奶奶的拐杖,在奶奶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奶奶手舞足蹈大骂:鬼崽崽!小杂种!不知好歹的小杂种!

  金花拖着母亲回到房,问,奶奶骂我是小杂种,你以前说我像丑种,我到底是谁的种?母亲十分后悔对孩子说过那种混账话,抱着金花哭起来,:“妈妈和奶奶都老昏了,说的是昏话。妈妈向你认错。你是我的亲女女,你今天帮妈妈出了一口气,妈妈好感激你的。”

  金花说:“那么好看的镯子你怎么不讨回来呢?妈,你也太怕奶奶了。”

  母亲说:“那是你爹买给我的。我还是要的,我总有一天要讨回它的。
匿名  发表于 2007-4-3 22:48:12
正文 三、绝唱
  

  
  讨回玉镯的那一天终于让母亲盼来了。

  土改时,父亲没事,却开了奶奶的斗争会。培福作了母亲的工作,要她去参加今晚的斗争会,把媳妇受婆婆压迫的苦水当众倒出来。母亲当天就找了奶奶,问起那只玉镯。在翻天覆地的土改运动中,奶奶虽未听到老虎叫,也听到了豹子吼,早把玉镯藏了。可奶奶说,玉镯呀,早丢了。母亲说,这话你能哄别人,哄不了我呀!这玉镯,旁人并不知晓,放我这儿,兴许能保留下来。你藏着也是个祸,今晚那关你怎么过?奶奶的心弦“嘣”的一声巨响。想起培福上午找过祁阳婆的事,莫非……?左掂量,右斟酌,最后还是把玉镯交了出来。母亲也不敢戴它,把它偷偷地埋了。

  母亲特意打扮了一番。喜爱艺术的人谁不爱美?母亲当然不愿在广庭大众中显示出往日不修边幅的样子。往日不敢讲究,是因为我们家的成份高。

  数九寒天,母亲一路走一路想,心里烦热得很。自到蒋家,婆婆使她怄了多少气,恐怕十个大院也装不下,今晚,终于有了出气的机会,定要痛痛快快地骂她一回。可是,骂些什么呢?母亲肚里装满小调、故事、歌谣,就是没学到骂人的恶言脏语,充其量只会说,你这个老杂毛!这句话还是从戏里学来的。若要诉苦,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呀。虽然培福约她去村公所,给她导演了一回“诉苦”,还鼓励她当众唱几曲小调。可如今,她心里没有底,不知从何诉起?唱什么小调,倒烂熟于心,而且编了新内容。不过,当母亲一走进会场,见奶奶绑在一棵树上,身上只留下短衣短裤,一架风车,被人摇得咯辘辘响,斗着她吹风。奶奶一身瑟瑟发抖。母亲叫了一声娘,感到特冷,身子比奶奶抖得更厉害,双脚像被人抽了筋似的,怎么用劲也站不稳,想哭都哭不出来,哪里还能唱小调呢?

  母亲一生中最出色的一次演唱是在一九五O年。

  培福踏进我家,眼睛眉毛扭成疙瘩,对母亲说,二嫂,我们请你去参加抗美援朝动员大会。母亲说,请我去做什么?培福说,现在开什么会,会前都要以村为单位,进行拉歌比赛,请你去做我们村的领唱呀。母亲说,我们家成份不好,能代表一个村当领唱吗?培福歪了歪嘴巴,说怎么不能,你娘家是贫农,何况,你们家的成份也是凑数的。

  这个培福,没文化,也是个政策观念模糊的人。解放后,他当了村长,又参加了土改工作组。当时,全村人平田地有亩多,我们家还不足一亩,收的租谷仅够吃。培福为了使村里人能多分胜利果实,就把我们家本该是小土地出租的成分提升成了地主。父亲做生意很精,两用可同时拨算盘。然而,在这等大事面前,倒糊涂得很,他不作任何申辩,完全相信了培福,老老实实地把家中的钱财、动用一窝儿端了出来。所以他没有受过斗争。

  培福走出了门,又回头对母亲说,你这套衣服,灰不灰蓝不蓝的太难看了,要换套出色的服装,为我们村争光呀。母亲说,穿年轻时上台表演的那套红绸戏装要得啵?培福说,那最好了!当年,哥哥已很懂事了,看不惯母亲这大年纪了还穿红央央的衣服,就劝她不要去,不要轻信培福的话。母亲没把哥哥的话当一回事,母亲太讲究完美了,她真的换上了那套红绸戏装。自土改以来,她就一直没有了展现她歌唱才华的机会,她再也不能失去了这个机会,她太想唱歌了!

  在一片开阔的荒坪上,扎了个戏台,挂了《XX乡抗美援朝动员大会》的横联,台上,坐着张乡长几位干部,台两边,插了五色彩旗。台下,用石灰刬了线,十个村的人分别坐在规定的范围内。拉歌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母亲虽然年过三十,但风韵犹存,加上她出色的穿着,就像一簇火,在燃烧,在跃动着,极轻盈极显眼。人们私下议论:这不是石和尚的得意门生火凤凰吗?母亲站在村人的最前面,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预备起!接着,嘹亮的歌声冲上云霄。一支歌刚唱完,便响起了暴雨般的掌声。相邻几个村的领唱都高呼:唱得好,唱得妙再来一个要不要?众人呐喊:要,要!要!!母亲问培福,还唱那支歌?培福说你还用问我?就唱,唱抗美援朝歌吧。母亲对村人说,下面唱《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歌声震散了白云,惊呆了太阳,震撼得彩旗啪啪啦啦作响。台上的张乡长对旁边的一位干部说,叫那个村的村长上台来。培福被传到了台上。张乡长问,你是啥子村的?培福说,张乡长,你这么没记性呢,我是胯下村的呀。张乡长大笑:妈那的巴子!胯下村是啥意思?不好,得改。张乡长是南下干部,当即就将村名改为抗美村。张乡长高兴地对培福说,你们村穿红衣的那个领唱真不错。培福说,嘿呀!你是说那个火凤凰?她的祁阳小调可唱得更出色呢!张乡长说,比俺东北的二人转还好听吗?培福说,我不懂你们东北的二寸砖三寸砖是做什么的,若叫她来唱祁阳小调,确实是祁阳县里数一数二的角色。张乡长说,那就叫她来唱两曲吧。培福兴冲冲地走下台,叫母亲上台唱小调。母亲有种种担心,推三推四不肯上台。张乡长在台上招手,说上来,上来唱吧,怕啥?母亲登上台,垂头落眼,手脚也没有地方放似的一副极不自然的样子。她是从来不怯台的,今天怎么呐?台下群众高呼:火凤凰,来一曲!快,快快!然后是热烈的掌声。母亲问培福,福满满,唱那曲?培福说随便,你想唱那曲就唱那曲。母亲默默说,唱《采花调》吧:

  正月采花无花采,二月采花百花开。

  三月桃花红似火,四月茄花顶上开。

  ……

  母亲一旦进入演唱,就把眼前的一切忘记干净。那歌,就像是从她心里流出来似的,感情极其真挚而自然,那歌,似山野里的艳山红花,清新而灿烂,一下子就把所有观众的心给抓住了。一个数千人的偌大会场,竟变得空旷无人似的肃静。人们的目光,仿佛白花花的梨花齐刷刷地在母亲身上开放:这个女客真不平常!真不愧是火凤凰!一曲唱完,掌声、笑声有如沸粥而上的气泡不守秩序而异常热烈。

  母亲问培福,福满满,我可以编新内容吗?培福问张乡长,她可以编新内容吗?张乡长说,那更好呀!于是母亲“旧瓶装新酒”,唱起自编的《十二个月生产》

  正月里来是新春,耍了獅子耍龙灯。

  农民早早把田下,生怕耽误好阳春。

  ……

  台下掌声如潮,久久不能平息。张乡长也站起跟着群众拼命鼓掌,说,好,好!这个节目可以拿到县里去比赛。

  母亲一张脸,已似艳山红红彤彤的了。张乡长掏出笔记本,问培福:“呃,他叫啥名字?”

  培福说:“叫祁阳婆!”

  张乡长说:“祁阳婆是名字?”

  培福笑着说:“哦,叫邓祁阳。”

  张乡长在本子上画了一会,又问:她家是啥子成份?“

  培福说:“她娘家是贫农。”

  张乡长说:“我问她夫家。”

  培福说:“小地主。”

  张乡长将水笔插在袋里,手连连拍打腰里的驳壳枪,大吼:“妈那个巴子!你,你站在啥子立场上,为啥叫一个地主婆来当你们村的领唱呢?你……!”

  培福说:“我,我是这样考虑的……”

  张乡长把驳壳枪砸在桌子上,说:“你,别说了!”

  世上的事,就像风一样吹过就吹过去了。但吹过去后,母亲心里还是有点牵挂的,若有所失似的。那种怅惘的感觉,久久地萦绕心头,怪怪的,挺复杂的,让她夜不成眠。她觉得这也许就是人的“八字”吧。母亲想,假若当初父母不反对我与罗罗结合,那我的成份就该是贫农了,那现在不就有机会大展我的艺术才华了?那我的生活不就完全变了样儿吗?母亲又觉得这想法很荒唐。“八字”是无法去预知的,人生也是没有假若的。

  翌晨,奶奶的呻吟风一样吹进了母亲的耳朵。时代不同了,母亲不再惧怕奶奶,但对奶奶依然很孝顺。母亲走到奶奶前,说:娘,我搀扶你去看病吧。

  奶奶说:我不想动。

  母亲说:要不我给你去喊医生来。

  奶奶说:一点伤风感冒喊医生来干怎么?帮我拿付药回来就行了。

  母亲去拿了药。母亲将煎好的药放在奶奶的茶几上,说,娘,医生讲了,要趁热吃。奶奶嫌药太苦,要点糖送。母亲不好问奶奶的糖放在哪里,就去自己的房里取了块红糖来。奶奶又要母亲先尝尝,看还烫不烫。母亲喝了一口药汤,说不烫了。奶奶说,好,我会吃的,忙你的去吧。

  母亲回到自己的房里,只觉得喉咙里痒痒的辣辣的,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陡然大悟:哦呀!那药一定是捡错了。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奶奶的健康,如果因她的过错而害了她老人家,良心怎安呀!跑回奶奶房,好运气,茶几上的药汤还未动。

  “娘,这药不能喝!”母亲噗地倒了药汤。

  奶奶说:“怎么?药是你捡的你熬的谁还下了毒不成?”

  母亲欲作解释,可是,这时她讲话很困难了,她只能发出发音不圆的嘶哑声:“郎、郎、郎……”

  奶奶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阴阴地笑了一声。奶奶一想起母亲那年去参加她的斗争会的事儿心里就滴血!昨天,母亲登台演唱,更是给她妒恨的心火上浇油。奶奶在母亲回房拿糖时,她就将“那个”放在药汤里了。奶奶陡地坐了起来,摇动着手指,敲着母亲的背影:我看你祁阳婆今后还神气不神气?我看你祁阳婆今后还能靠卖喉嗓起佯疯不!?

  母亲自此嗓音嘶哑。最令母亲惋惜和难过的,是她再也不能歌唱。她没想到,抗美援朝动员会上的演唱竟成为她人生的绝唱。

  母亲没有想到的事情多着呢。譬如,她从未怀疑过奶奶会装病去骗她,从未怀疑过奶奶会在她熬好的药汤里做“手脚”。没有,也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母亲的心窍,她连往这方面想都没想过。
匿名  发表于 2007-4-3 22:49:13
正文 四、荒年
  

  
  一九六O年,是中国所谓的“连续自然灾害”中最困难的一年。村子里饿死了许多人,能行动的除村干部和食堂管理人员外,就没有几个能行动的人了。父亲害了严重水肿病,住进了公社疗养院,后来就再也没回来。叔叔和哥哥均在外县工作,而且也是轻微水肿。一九六O年,也正是我们兄妹生命恣意生长的季节,母亲为了让我们能吃得饱一点点,甚至铤而走险。

  月亮慢慢地从云缝里钻出来,冷笑着俯视人间。“天狗吃的,你走出来干什么!”母亲在心里骂一句,忙匍匐在菜地里。她就像战场上的侦察兵躲避敌人的探照灯一样躲避着月光。因为,只有黑暗才能提供她生的一线希望,而明亮的月光将妨碍她的行动。

  这是大队公共食堂唯一的一块菜地,有十几亩宽。白天黑夜都有基干民兵站岗放哨,以保卫公共食堂的菜不受私人侵犯。其实,正处青黄不接的时期,所有蔬菜还上不了餐桌。辣椒茄子才试花,黄瓜南瓜刚结果。而且,不管如何严格看守,菜地里的瓜还是让社员偷得没剩下几个了。

  待月亮重新被乌云遮住,母亲又开始行动。终于摸到了一个鸡蛋大的南瓜,放口里含含,觉得又香又甜。母亲已饿得肠子打疙瘩了,还是舍不得吃,又把它抠了出来。这时,电筒光束像机枪一样扫了一圈,看守员高喊着:别跑,我看见你了!母亲似乎听到了四下里响起叭叭叭的枪声。母亲伏着不动,并抓些瓜藤盖在身上。不一会,脚步又远去了。原来看守员并没有发现她,仅装腔作势而已。母亲又摸了好久,摸到一个拳头大的南瓜!内心的喜悦比捡了它金子更甚。爬到菜地边沿,见满姑奶奶抱鸡婆样伏在那里。母亲经过长期疗养,虽然能说圆话了,但嗓声还是有些嘶哑:满姑姑,你也来了?满姑奶奶惊讶。说:二嫂,你家成份高,要被他们抓着,不紧死你才怪呢!话虽如风过树梢,似有若无,母亲却觉得有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一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满姑奶奶说:二嫂,你快走,我掩护你。

  母亲拿着两只南瓜回到家中。金花争着要那只大的。我就说,我和妈妈两人吃那个大的,你一个人吃一个,总可以了吧。妹妹方停止了吵闹。我将南瓜送到了母亲的口边,让她先吃,母亲轻轻咬了一口,就还给了我。金花又喧闹:不行不行!哥那个仍然比我的大。没办法,我让金花也咬了一口。金花动作麻利,一口就将我那个南瓜咬去半边,然后她拿着那只南瓜跑了。她躲了几个地方,都觉得不安全,最后竟躲到茅厕里吃去了,

  生南瓜的滋味又香又甜,那可是世界上味道最美的食品了!不过,现代的人是绝对品味不出那种绝妙的滋味来的。

  饭吃不饱,就得多灌水。母亲挑着水桶朝町中的小河走去。因为井水被污染了,一个饿得太难受的人,一头栽进井里再也不愿上来了。

  天,湛蓝湛蓝,白云朵朵,似帆船在浩渺的大海中飘荡。大町已绿油油的了,有燕子在禾面上编织着,它们是那样地认真那样地忙碌,好像他们才是稻田的真正主人。阳光流淌在小河边,一株小小的石榴树如人儿默默地站在那儿,却将一腔热血喷洒枝头,无比鲜艳夺目。蜜蜂和蝴蝶不失时机地飞来,贪婪地吸吮着榴树的血液。母亲真羡慕它们。若说今年的年成,称得上风调雨顺。自插秧以来,一直打开田码,根本不需要人去管理,禾苗长得整整齐齐壮壮实实的,呈现出一幅丰收在望的图景。不过,在这幅图画中,却很少看到行人。母亲忽然觉得天下奇静无比,静得可以让她听到阳光流淌的声音,听到禾苗生长的声音,听到蜜蜂的歌唱和蝴蝶的笑语。早稻已经开花,空气中弥散着又甜又稠的花香。母亲不停地耸鼻子,拼命地呼吸着,吞咽着,好像这样可以缓解饥饿带来的痛苦。哇,大队公共食堂的烟囱终于冒烟了!那乳白色的炊烟袅袅娜娜地升上幽蓝明净的天空,静静地盘旋,静静地散去,描绘出童话中的幽雅境界。母亲小心走下小河,仍感到河水像长了牙齿似的咬脚。

  母亲已挑不动一担水了。半担水并不重,就是一双脚太沉重了。她放下担子歇口气,发现有泥鳅在田码口上水呢!母亲想,这真是我母子的好运气啊!

  拿鱼是母亲的长项,用不了多久,鳅鱼全进了水桶。数一数,共二十二条。回到家,母亲就宣布:今晚有好东西吃。那晚,我和金花一点瞌睡也没有,等着吃鳅鱼。那时,不准私人开火,谁开火煮食,就以破坏公共食堂罪论处。我们默默地坐在母亲身边,听母亲讲故事。可那晚母亲的故事没有一点味道。而我们一想起有鳅鱼吃,就拼命吞口水。待到夜深人静,母亲才敢动身。没有锅,家里的铁器都在大炼钢铁那年扔进土炉里去了。母亲拿一只搪瓷杯当锅。为了公平,母亲将二十二条鱼分成五份,用线穿起来。有三串是五条鱼,有一串是六条鱼,还有一串是一条鱼。那条鱼是留给爹“下饭”用的,爹是饿死的,母亲一直忘不了给他“下饭”。

  金花说:“妈,那也多了一份呀。”

  母亲说:“还有奶奶呢,不算吗?”

  金花嘟着嘴说:“她不是早就和我们分开的了吗?”

  母亲说:“亲情是分不开的。她毕竟是你爹爹的母亲呀。”

  母亲把五串鱼放进搪瓷杯,烧开水,烫死泥鳅就提出来。煮久了怕泥鳅烂了脱了线就搞不清属于哪个份子。母亲问谁给奶奶送鳅鱼。金花抢着说:我去我去!母亲担心她半途偷吃,没有表态。后来还是我送去的,我说,有六条鱼那串理应让给妈妈。妈妈说我食量大,要让给我。金花哭了,说,难怪妈妈有偏心,都怨我不是你亲生的。母亲脸色骤变,说这种话是谁告诉你的?金花说奶奶讲的。母亲想起为带金花前前后后的事情,不禁泪落如雨。我说妈,把给爹“下饭”的那条鱼给妹妹吧。金花才止住哭。

  我将那串鳅鱼放酱油盘中裹一裹,然后就一条一条丢进口里,不用嚼也来不及嚼,咕!就下了肚。哇呀!我一生都鲜在记忆里了。

  奶奶就是那年饿死的。奶奶下不了床其实还不到一天时间。此前,奶奶搭信给三个姑姑,叫她们来看她。可奶奶眼睛都望穿,却没有一个姑姑落屋。

  那天中午,母亲给奶奶送饭去,奶奶狼吞虎咽,眨眼功夫就完成任务。

  奶奶说:“你帮我擦擦身子,让我干净点走吧。“

  母亲感到奇怪,怎么讲这种话?说:“娘,看你吃饭还挺有精神的,莫胡思乱想。”

  奶奶脑壳一仄,落下眼,就显示出死相来。母亲打来水,给奶奶擦身子。奶奶的背上有一个由黑点点拼成的“孝”字。

  母亲的心一发紧,话又说不圆了:“那……这……怎……?”

  奶奶费力地张着嘴,发出微弱的声音“一回,和婆……斗嘴,他们……用艾叶……灸的。”

  母亲长长地抽了一口冷气。奶奶深凹的眼眶里爬出两线细细的泪水,说:“我……对不起……你……”

  奶奶死了,那时的人,死起来够快的。

  也不知是谁传的讯,黄昏时节,大姑、三姑、五姑都赶了回来,在奶奶房里哭咆咆的。虽然,这一年来,她们一直没来看奶奶一眼,但如今她们来了,愿为奶奶办理后事,母亲还是觉得她们讲母女情份的。断夜后,她们的哭声停息了。母亲一觉醒来,还听到姑姑们在奶奶房里大声议论什么,吵架似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却没有听到一点响动了。过去一看,姑姑们的影子也没有。奶奶房拿得动的用具及衣服被褥等等被洗劫一空,连奶奶身上那套新寿衣也被剥去了。

  奶奶的后事自然落在我母亲一人的头上。母亲哀求两人来帮忙。他们仅一个要求:吃一餐饱饭。这要求在当时来说是极奢侈极苛刻的。那时,社员们都在公共食堂领缽子饭,就靠那一口饭维持生命,拿什么让他们吃饱呢?可又不能让奶奶的尸体烂在屋里呀。她就和食堂里的人打招呼,减自己一天的口粮,(人死了照例要加一天的口粮)全部加给帮忙的人吃。

  埋葬奶奶那天阳光明丽,山河蒙上一片红光,耀得睁不开眼。我和金花眼随母亲去给奶奶送葬。奶奶的老屋(棺材)早换杂粮吃了。奶奶的尸体被装在一只破木箱里,上面罩了一床满是补丁的青花被面。那里,田里的稻谷黄橙橙的正待人们收割。我们一行人在金黄色的背景中慢悠悠地走进无人的灿烂夏天。没有响器,没有哭声,那真是一卷无声无息的美丽图画。

  母亲昏死在奶奶的坟墓边。我们兄妹又哀求帮忙的人把母亲抬回来。也是母亲命不该绝,半夜里,满姑奶奶送来一缽猪潲。满姑奶奶是和母亲通得心腹的人,她在养猪场当饲养员。满姑奶奶将猪潲兑开水,灌给母亲吃了,才从死人手中夺过母亲一条命。

  一九六六年,我们兄妹都到了结婚的年龄。母亲最担心的是我,由于成份关系,稍中看的妹子都不愿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来,母亲有意把金花配给我,反正我们不是亲兄妹。一次,母亲试探 着向金花提起了我的婚事。金花心里明白如镜,从箱子里翻出一张照片来,那是一张很可爱的后生的肖像。金花说,妈,你认识他吗?母亲捧着照片看,觉得有些面熟。金花说,我在中学里不是大病一场吗?他曾两次买水果、鲜花来医院慰问。母亲明白了,金花早选定了心爱的人。金花嫁出不久,就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当时,我们家虽然很困难,母亲仍给金花办了像样的嫁妆。后来,“革命”的形势“越来越好”,哥哥是某中学校长,成了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在一次抽斗后悬梁升天。“文革”的第二年,我在“滥杀风”席卷湘南大地的前夕逃离了家园。母亲当时心灵上受了多大的创伤?五十出头的人了,已是满头银丝,满脸皱纹,一身皮包骨头,竟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

  夜,墨一样的浓,死一般的静。母亲想起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常常是通宵难以成眠。

  轻轻的敲门声使母亲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栗,似乎还听到自己的心轰轰鸣响。

  “哪个?”

  “是我!”

  “你是哪个?”

  “妈,我是金花。”

  黑暗中,母女抱着抽泣。回到房,母亲仍不点灯。母亲说,形势这么紧,你还加回来做什么?金花是偷偷回来的,她给母亲送来一缽鸡汤,待会儿还要赶回去。母亲担心死了,世界这样不安宁,十几里夜路,叫妈怎放得下心?金花告诉母亲,她男人卫东是某造反派小头目,有枪,会到路上来接她的。母亲喝鸡汤,喝得热血沸腾,喝得热泪盈眶。完了,咬着金花的耳朵说,我就你一个亲人在身边了,或许,哪天不晓得讯就走了。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只有交给你了。

  母亲一直未点灯,她摸到一把挖子,爬到床底下,挖一阵,然后用手扒。金花说,妈,你扒什么?母亲说等一会你就会知道的。母亲一身的劲都用在双手上,扒呀扒,终于扒出埋藏了多年的东西。从床底下爬出来,她才点灯——翡翠玉镯完好无损,仍然那么绿幽幽的好看、耐看。金花见母亲十个手指都磨破了皮,就将嘴斗着母亲手指哈气,说,什么宝贝让你不知疼痛?母亲说,这是你爹买给我的那只翡翠玉镯。母亲用衣袖将镯子揩了几回,然后递给金花,说,你一定要好好保存,看见它,就像看见爹和妈。说完,就吹灭了灯。金花起身要走。母亲不敢送她,怕被人发现。母亲轻轻说,走夜路,若有什么响动,千万莫回头。金花说,我不怕鬼,我阳魂高,火旺呢。母亲倚在门框上,用心看着金花被黑暗一口一口地吞噬。良久,她看到遥远的天边有一道洁白的曙光,那是母亲心灵中的光,只有她才看得到的曙光。

  月亮在夜静人静的时候才悄然爬上屋脊,透过明瓦,能看到它的美丽嵌在蔚蓝的天幕上,似乎近在咫尺,然而可望而不可亲。风是南风,暖烘烘的南风烧烤着金花发烧的脸膛,烧烤着她悸跳的心。接连两日,她食不甘味,夜难成眠,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苛刻呢?前晚,她和卫东从母亲家归来,刚好碰上卫东对立派的人。第二天,大字报贴满墙,揭发他们和地主婆暗中勾结,批判卫东反动的阶级立场。卫东为了表达他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对文化大革命的坚决拥护,必须来个“反戈一击”。否则,他将成为打倒的对象,后果不堪设想。他向金花摊牌——与母亲绝情,否则,只有离婚,各奔其道。金花的灵魂就这样被绑在了绞刑架上,选择的痛苦是无法言表的。母亲虽然不是亲生母亲,却胜过亲生母亲。在中学里,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险些夺去她的生命。母亲历来怕打针,还有晕血的毛病。她竟叫医生用青布扎住她的双眼,两次为她输血。是母亲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怎么下得了这个狠心……但是,如不“反戈一击”,这个家庭就将破裂,卫东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转风了,强劲的西北风冲破窗纸,钻进被窝,像一瓢冷水从她头顶泼下。卫东参加“革命”集会去了,她深感孤独与凄凉。忽然,有玻璃弹子似的雨滴在瓦背上跳跃、滚动,噼呖啪啦作响。明瓦、窗户都像被巨大的黑膏药贴死了,黑古隆冬的不透一丝光亮。刹那间,一道闪电撕破沉重的黑暗,紧接,好像有巨人在天庭疯狂奔跑,滚滚的声音震耳欲聋,似乎,她已与天地合一,雷声在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轰鸣着。打开门,她跑了出去,哗啦一声,夜被炸得粉碎,化作雨水倾泻下来,欲将整个世界淹没。她在雨中疾跑、狂奔。她不停地在心里激问自己,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巨大的雨点像沙石一样扑打在她的脸上,可她一点也不感到疼痛。雨水湿透了她的衣裤,雨水在她身上奔流,她却没有感到一丝凉意,只觉得周身烦热。她跪在泥水里,不停地向上苍磕头,呐喊着:“老天爷!你都看到了,我没有办法啊!母亲,你原谅我吧!”

  次日,卫东带金花来抄母亲的家,将屋里的动用砸得七零八落。临走,金花当众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祁阳婆!我不是你的女儿,我父亲还在,我家是响当当的贫农成份。自此我们一刀两断!”

  砸碎东西不要紧,可金花的一番话彻底砸碎了母亲的心。母亲自此一病不起。

  那晚,母亲艰难地将稻草堆放房中,然后穿上那套火红的戏装,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地哼起《闹五更》:

  五哇更里呀又听得金鸡叫的是……

  就在金鸡报晓,曙光临窗的时刻,母亲点燃了稻草堆。那火,就像梦中千万只蝴蝶舞蹈着,无极地舞蹈着,无极地辉煌着。母亲就在这无限的美丽无限的光明无限的辉煌中化变成了真正的火凤凰。

dsu_paulsign:classn_11

发表于 2007-4-20 20:34: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
匿名  发表于 2007-5-13 10:42:08
今天是母亲节,纪念

dsu_paulsign:classn_11

发表于 2007-5-13 12:37:41 | 显示全部楼层
罗罗的鸭群。小说插图。

dsu_paulsign:classn_11

发表于 2007-9-5 23:4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好!!好!!!
文字里流露出一种质朴,写实的手法更显淳朴,不一般的文章,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加精,没话说!!!!!
今天浏览一遍,过些日子慢慢品味,收藏先!!!!!

dsu_paulsign:classn_11

发表于 2007-9-6 19:55:26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 文字顏色讓人有點不習慣,
把它全部轉至word裡認真的把它讀完了,
作者文字能把讀者帶入文中去。。。

非凡的女性。。。

dsu_paulsign:classn_11

发表于 2007-9-8 20:49: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过字大点看起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dsu_paulsign:classn_11

发表于 2008-8-5 20:4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确实写得不错!

dsu_paulsign:classn_11

发表于 2008-10-8 21:31:18 | 显示全部楼层
害我看瓜半天

dsu_paulsign:classn_11

发表于 2008-10-10 16:53:35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得很详细,很有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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