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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祁剧之魂,长篇小说《楚弦绝》片断
题旨:
有幸与罗少亚老先生认识,得知其著有75万字的长篇小说《楚弦绝》,极写祁阳祁剧历史渊源及发展历程,熔汇有价值的文字的资料和口口相传的掌故,蔚成大观,具有重要的资料价值和较高文学造诣,征得老人家的同意,在此发表部分章节,与大家共享,特别是让家乡喜欢祁剧文化的乡亲一饱眼福。
祁剧已有五百年的悠久历史,比京剧还要早四百年,是我国文艺百花团里的一朵奇葩,更是祁阳人的骄傲。祁剧是湖南省地方戏传播得最为久远的剧种,是国务院第二批公布的非物质文明遗产。罗老先生退休后,利用曾经供职于省文化厅的便利,特别是凭着一生对祁剧的挚爱和深厚的文学修养,广搜博览,十年辛苦不寻常,虽然由国家出版社正式出版了这本书,但是看到的还不多,这可是祁剧文化的瑰宝啊!让我们窥一斑而见全豹,领略祁剧的风采,品味古老祁阳的风土人情。
《楚弦绝》作者罗少亚
守护乡土文化家园
——拾荒佬(罗少亚)的心语
可以说我是在祁剧和民间艺术的哺育下成长而从文的。
打从记事起就看大戏,小学中学音乐课教祁剧曲牌,那唱词是“梅良玉坐丛台 自思自叹......”“西宫月夜百花开......”。
官家嘴中心小学的老师们晚饭后聚集厅堂,操琴击鼓高唱“听他言吓得我心哪 惊胆哪怕......”许多师生围观跟唱。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从此也抄了不少曲谱, 还弄了一把祁胡,只是想无师自通而终究没有能通,形似拉锯数年而后已。
出生在祁剧发源地,从小耳濡目染,时时事事处处看戏师戏,戏剧情结根深蒂固。
在我看来,农耕文化在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传递数千年,源远流长,水深土厚。 产生于农业文明中的戏剧,既承载了历史,又代表地域文化最高水准。祁剧流传至 少 500 年,剧目号称“唐八百宋三千”,曲牌上千支,从祁阳“京里”流传到“京外” 湘南,和“山外”桂北、赣南、闽南、粤北、黔东南,甚至甘肃、新疆,源远流长, 流播广泛,体制完备,规模宏伟,博大精深。?人谓“祁阳子弟遍天下。”
清朝晚期至民国初年,祁阳班子伶人从 外地汇回祁阳的款项曾经占到祁阳外汇收入 的一半(另一半是浩浩荡荡从湘江流放到长 江中下游武汉、南京直到镇江的湖南东河木 业。)。
成人以后的我在外地读大学、参加工作, 长期远离故乡,难免乡恋,寻根意识日渐强 烈。湘南地区流行“打不过东安,唱不过祁 阳”的话,贫穷而偏远的祁阳农村文化积淀 出一支独秀的祁剧,常使我为家乡自豪。尤 以“目连戏”这个独特的戏剧现象,保留了 明朝郑之珍编写的剧本原貌,数百年长演不 衰;每搬一次目连,远近数百十里万人空巷。
在神奇恐怖荒诞的佛教故事演绎中,蕴涵了我国农业社会精神的方方面面,集艺术、 文学、哲学、宗教、风俗、民情于一身,寄托了农民的理想追求,给人以无限的遐思、 无穷的欢乐和启迪。
可惜近时社会时尚急功近利物欲横流,弃传统文化如敝履。在五岭山脉南北的 湘南十二州中,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经有过 29 个县级祁剧团,现只剩下三五个。 老角色死了,剧目丢了,剧团散了,很少有人愿意心口传承;即使政府花钱办了祁 剧科班,学员毕业以后多弃业他就。祁阳班子溃不成军,曾经风光一时的祁剧艺术 有行将湮没的危险。
不幸中之大幸是,祁剧流布到广西以后演变成代表广西全区的桂剧,极得当局 和公众的热爱。
文化人的力量是微薄的,我能采取报效家乡父老哺育之恩的只能把岌岌可危的 传统文化珍品的往日辉煌记录一二。
浯溪碑刻中“巍然营造像,长使邑人知”的话激励了我。我自以为能做好此事: 一有唐吉珂德式的兴灭继绝的悲愿,愿以有生之年在文化沙漠中拾荒的傻劲,不遗 余力守望故乡民间文化;二有根植在湘南风俗民情中的土气息泥滋味,还多少有点 文学功底和写作技巧;三是在生旦净末丑、三教九流人中都有朋友,以至人们公认 像我这样搜集掌握这么丰富而全面的故事和细节的人独一无二,以后更不会有。
我利用在文化厅办公室任秘书和在省电影公司担任领导职务的机缘,常与全省 文化艺术界打交道的机会,十年搜集研读,十年构思写作,其中包括提前退居二线 的大好时光,终于完成了《长与英雄共魂魄》百万字初稿(后来采取新闻界朋友的 建议定名《楚弦绝》)。拾取被遗弃的碎片,聚沙成塔,将数百年来流传于祁剧界 和民间的故事史料贯串起来,让祁剧芳华长留书中。虽不能说章章节节都是血,但 却字字句句皆费神。即使无能代代薪火相传,辉煌难再,但从我这部《楚弦绝》中, 后人能窥见勤劳智慧的祖先在苦难中奋力创造美的境界。人们会以自己是祁阳人湘 南人而自豪。
事实确实如此。《楚弦绝》面世以后,祁剧文化界,尤其是老艺人,声称作者 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1933 年的“翠”字科出身、八十多岁的萧翠标夫妇说:现 在还有谁来关心我们祁剧老艺人,只有您罗先生才这么远道来寻访,功德无量呐! 赣南祁剧传人张少华先生极为庆幸:有您罗先生这样的作为,我们流落异乡的祁阳 子弟死也眯目!
曾有圣者说过:人类为了生存时只有一个烦恼,而发展以后就有了无数的烦恼。 当我们国家发达到某个阶段,人们或许就会明白:中华民族文化传统恰恰是我们立 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身份证。那时人们会失悔,不该曾经拾取洋垃圾,甚至崇洋媚外, 数典忘祖。他们会求索祖先的辉煌,珍爱那光辉的历史,当然也包括寻找阅读《楚 弦绝》而感谢作者。或许在城市街头文化有朝一日穷途末路时,又将向农村寻求启 迪或泉源也未可知;楚弦不绝!从国家的兴旺发达和长治久安着眼,继承和发扬地 方优秀传统文化,仍然是现代化建设的重要方面。
当然,个人行为再自觉再强烈也毕竟只是 个人行为,个人的力量往往无济于事。可喜的 是,《楚弦绝》一问世便引起了新闻界、文化 界的广泛关注。“一位 64 岁老人,一部 75 万 字的长篇巨制,一段不堪回望的艰难历程...... 一生心血为祁剧而流”;“整出了一部轰轰烈 烈的江南大戏”,“一部《楚弦绝》,半部祁 剧史”,甚至说“西有《秦腔》,南有《楚弦 绝》”。省委常委、宣传部长蒋建国同志亲笔 写信鼓励素昧平生的作者。书中着力描写的“目 连戏”,在《楚弦绝》出版后数年,被列入亟 待保护的“湖南十大民族民间文化遗产”之一。 “十九和弦戏剧喜乐汇”火动长沙古城,牵动 全省民众的心。作为一个拾荒佬,见到《楚弦 绝》在其中起到了某种推波助澜的作用,我自然深得慰籍。
事实雄辩地证明,党和国家自此出台的一系列保护传统文化、抢救文化珍品的 政策和措施,深合天时地利。政府和百姓都在行动,作者欣幸遭逢一种苍凉的风光! 传统文化有了继承发扬的希望。
(在湖南省电视台《十九和弦戏剧喜乐汇》的发言 2006.7.8 于长沙)
《楚弦绝》目录
序 言
源 起 祖师爷承传弋阳腔 楚南剧滥觞祁阳县
第一章 傅观音休夫充媒妁 玉芙蓉嫁幼遭负心
第二章 四季红操纵芙蓉班 五爪兽荼毒杨家巷
第三章 何荣文惊悸烂草鞋 杨善人巧施杀威棒
第四章 小戏迷苦恋穷须生 大丘八死钻尖牛角
第五章 冷县长智断对台戏 风拨铜笑谈草头王
第六章 掌教师降煞老当铺 老盟友聚宴潇湘楼
第七章 疯饥民挤倒狮子石 翁歌仙叫卖柳江滨
第八章 除恶棍健讼牛刀初试 上女戏坤旦振鳞奋羽
第九章 老太君笑骂议寿庆 活孔明帮闲邀名班
第十章 蒋校长临危发虎威 凤凰鸣逢厄动春心
第一一章 金丹桂遭灾元气伤 凤凰屏录音困境除
第一二章 庆丰园献艺调盘王 神叉手就计服瑶酋
第一三章 楚南新贵偷梁换柱 假大舞台发愤图强
第一四章 贤草仙痴情垂猛男 乖账房贪心惭饿虎
第一五章 目连戏敷衍荒诞故事 大枧塘倾倒湘桂名流
第一六章 恶作剧戏迷入瘟栅 祈生育萝卜当圣果
第一七章 柳韵龙履险访大师 鲜灵芝痴心觅知音
第一八章 鬼打贼贼心胜佛 目连餐餐荤消灾
第一九章 泥巴佬拜师化三为一 顾和尚闻歌盖石筑塘
第二十章 芝麻官谑顽薄丝塘 教授爷昭雪菊花冤
第二一章 神叉飞舞显高手绝技 名伶争锋铸英雄魂魄
第二二章 俊小生获名生罗卜 贵小姐献身兵大哥
第二三章 荣毅仁开导小同仁 落马人嫉恨马上人
第二四章 觅活路小桶匠造反 娶男旦郭团总犯横
第二五章 点刁戏欧剃头恶作剧 卖恩主阳五六损阴德
第二六章 阳明山呼应井冈山 今英雄气贯古英雄
第二七章 曹瞎公聪耳辨宿仇 钟先生偏心贬乱弹
第二八章 大舞台才子韵龙惊众 金鱼池佳人梦柳成真
第二九章 顺舞台创编龙冈擒瓒 彭德怀赞赏田村艺伶
第三十章 名班主心仪女班主 真泥巴善待假泥巴
第三一章 穷不怕利嘴斗官绅 梅兰芳高艺捧桂冠
第三二章 水上飞赛龙船踩头崛尾 活周瑜显绝技喷血倒流
第三三章 潇湘源无龙不成戏 书记长刮地过三寸
第三四章 诓瘟神文明铺巧计涂白 谋子嗣红鸡公霸蛮接种
第三五章 抗倭寇巾帼杰母子从军 泅天堑黄埔生江滩哭灵
第三六章 浑伤兵骚扰百姓生计 老顾问领衔桂剧改良
第三七章 金凤雏伶拒狼逃窝 欧阳大师论戏谈道
第三八章 梁红玉轰动桂林城 叶剑英评点祁阳戏
第三九章 百里侯巧办黄金案 正旦王诚服赣州府
第四十章 西南剧展贵妇逞威 鼎山泉流儒将办学
第四一章 生角王气劈老郎皇 飞虎队空投挂榜山
第四二章 花中喜情隐花中戏 状元旦魂归状元桥
第四三章 救饥荒贤县令拦路跪诉 选议员郑扯巴缘木得鱼
第四四章 姣姣女激情夸正义 乖乖弟大度对凶顽
第四五章 梅梦柳韵菊坛重会 生王旦后终缔佳缘
长篇小说《楚弦绝》选段
罗少亚著
源 起
祖师爷承传弋阳腔
楚南剧滥觞祁阳县
“为爷实在走不动了,要陪你娘回弋阳樟树大丘见祖宗去……”焦德被精疲力竭的父亲招到身边,听他喃喃吩咐,“常说三教九流王八戏子狗,是人不唱戏,唱戏不是人……弋阳人爱唱戏,无非苦中作乐……我伲①从事贱业可不是贱人,戏钱照样买得到米,吃得饱人……我伲杨家祖辈都有戏文子弟,以后也要一脉相承;王公见我也磕头,自己要看得起自己……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但愿洪武爷江山坐得稳……我一生冇得②用,留给你和满姑的只有这尊老郎皇像和这条牛犊。祖师像是高祖从大都带到南边来的,相传为浪子班头关师爷关汉卿遗留物。它保佑我伲杨家祖辈吃开口饭,你一定要时刻礼敬在身边……”
老人解开包袱里的红布包,虔诚地捧着那尊日日顶礼膜拜的木雕神像示意儿子跪接。
“爷,你老人家歇歇就好了;好多戏还冇教我呀!”焦德晓得爷在嘱咐后事,却又不敢相信。
“爷,娘刚走,你老人家不能再把我们丢下!不去湖南,就带我伲回樟树大丘吧!”满姑哭声凄厉。
“晒成的酱,生成的相,我是个坑死坑葬路死路埋的命。”焦德爷再也睁不开眼,只有口在动,“宁愿穷乡死,不做背乡人,只要这把老骨头留在江西,我就心满意足,不怕老鸹啄眼珠,野狗咬背身……我已祈求神灵在你们安身立命的地方显灵……你和满姑带猴子狗子好自为之,为杨家班传宗接代……”
灯干油尽的焦德爷耷拉下头咽了气。
焦德夫妇痛不欲生,小牛也在流泪,只有蜷缩在箩筐里的猴、狗二子不懂世上有什么生离死别。
流民队伍中人伸手帮忙,把老人尸体抬到界山东麓,树枝裹尸掘坑埋葬。
“祖师爷,你保佑我爷呀!你把我爷叫醒带我们回弋阳去!你答话呀!”焦德匍匐坟堆不肯离去,嘶哑地对头戴王帽身穿黄袍白面无须的老郎皇雕像哭诉,“我家祖祖辈辈香火茶饭供奉,你老人家不能这么无情!这么好的戏文子弟不保佑,还算什么祖师爷!宁愿世上挨不愿土里埋呀!生不能侍奉,死不能棺葬,我算人之子么!不孝人有何脸面活在世上!天哪!”他将神像掼在黄土里,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
“猴子爷,人死了是哭不转来的。”见丈夫抓着带皮滴血头发的双手擂鼓似地捶打自己的胸膛,满姑赶紧抱起神像揩拭泥土,抱猴、狗二子一齐跪下,安慰焦德道,“狗蚤撑不起被窝,平民百姓阻挡不住扯江西填湖南的圣旨。开弓冇得回头箭,如今只有到湖南去寻生路。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娘仔仔靠谁去?天哪!”凄厉嘶叫一声便没了动静……
满姑感到身上疼痛,还有儿子们的惊叫。握拳咬牙奋力睁开眼,不知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只见两个儿子手持枯枝奋力吆喝驱赶什么。
“娘醒来了!爷,娘醒来了!”
焦德闻声跑回来,见一群猫大的山鼠张牙舞爪齐袭满姑,衣裤被撕咬得筋筋挂挂,腿脚流着鲜血。
“它娘的畜生,人冇死就来啃,看谁啃过谁!”焦德飞脚乱踢,左右开弓也打不退它们。他踩住了其中一只,抓起来便往嘴里塞。满姑霍地站起伸手来夺。焦德将她挡开,把拼命挣扎吱吱乱叫的山鼠拦腰咬断,血喷他一脸。他疯狂噬咬咀嚼,山鼠骨头嘎嘣嘎嘣直响,毛血粪便从他嘴角喷溢出来。
孩子们见爷的血盆大口和刺鼻腥膻,吓得捂眼睛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山鼠被丈夫吞没,满姑忍不住翻肠倒胃呕吐不止。也是软的怕硬的、狠的怕不要命的,惯吃死尸腐肉的恶类顷刻没了踪影。
“那东西瘆人有毒呐!”
“哼,它毒不如我毒,鼠毒不如人毒!看着瘆人嚼起来香,吃了浑身是劲。不信,你试试?”他从嘴里拽出一条嚼得血肉模糊的鼠腿递给婆娘。
满姑吓得直往他身后躲,皮棰死劲往丈夫身上擂。从此以后,焦德抓到生猛活物便往嘴里送,不分蝎子蜈蚣癞蛤蟆还是蝗虫蚂蚱有毒无毒。
“你就是樟树大丘的杨焦德?”
“你老人家怎么晓得?”焦德惊愕地询问检阅他文牒的老人,他脸面清癯,眼神炯炯,颧骨突出,鼻子微塌,上唇厚翻,除了没长发白须未着官服未持麈尾,恰似夜梦中见过的官人。
“我有千里眼顺风耳呗!”老人摇头摆尾模仿戏台小生腔调,“填湖南就填湖南吧,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树叶子上挂锅巴,哪里冇得戏文子弟吃的开口饭?只不知我们四十八姓人家都走了,谁纳粮养活相公军爷们?那千奇百怪的随粮纳铜、随粮纳锡、随粮纳铁、随粮纳棉花军袄呐,那盘剥无度的农器捐、战船捐、征锄头打钉、征房木造舰呐,你们找谁要去?还有谁唱目连戏给你老人家消灾弭难呀?燕口夺泥,针头削铁,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肚肠刮板油,亏你们相公大人下得手! — 你杨老板口齿好锋利!”
“你兵爷不仅有千里眼顺风耳,记性也顶呱呱嘛。”提起被赶离故乡那一幕,焦德有如牛踩乌龟痛断肝肠,不禁咬牙切齿。
“不必你戏子操心! — 我的上司狞笑着回答你。”兵爷改成沙哑而粗鲁的腔调,“你们不是总喜欢台上打打杀杀嘛,现在轮到你们唱自己的戏了!哈哈,回头看看村子吧,水火不留情哦,还不快回去抢出点什么破烂带到湖南去?全都奉送火神爷他也不多领情!”
“强占我们故乡的是你?放火烧村也有你?”焦德倒退几步怒视兵爷,双拳捏得嘎嘎响。满姑挺立他背后壮胆。
“好汉不要见怪,到樟树大丘办差的是我们老字营;它被遣散安置在那里。火烧村庄扫地出门是饶大胆的创造,免得你们挂牵嘛。朝廷体惜家有七十岁以上老人、从军三十年以上的病老兵卒,遣资回家归养,老字营的湖南老兵都回了故乡。”
“宜逢恶虎莫逢善军!”焦德愤激,示意妻儿收拾担子离开这里。
“且慢!有缘千里来相会嘛,看不上这天子坑的风水?”兵爷拦住他们,并把焦德拖到门外,“你看山崖下泉眼无数,汩汩跳涌,状如阴雨,多好看呀!夏凉彻骨冬暖如春咧。常饮此水益寿延年,或有成仙成佛的。泉水沿悬崖峭壁欢跃跳下九回港汊,晨如白练晚如云霞。两岸杨柳袅娜古木参天,鸟雀欢愉其间,喜鹊窝住得下人咧。泉溪汇入祁水,水恒温而烟笼雾锁,直到祁阳县城汇入湘江,故名烟江。溪口右边雄山秀水呈二龙戏珠状叫天子坑。那边沿烟江而上的红砂页岩蜿蜒起伏是赤龙,这边青色石岩迤逦蛇行是青龙。二龙汇集于树木葱茏的圆形山丘叫龙珠。乱世英雄陈友谅的母坟就在那里。”
“那年陈家兵被朱家兵追到这里,陈友谅老娘咽了气,葬在龙珠台 — 风水先生特意嘱咐在龙珠至烟江边连挖九口塘。”花白头发蓬乱如麻,衣衫褴褛结结巴巴,颤颤巍巍敲敲摸摸的瞎老婆婆绘声绘色地补充,“渔夫陈友谅以为争天下像打鱼那么容易,只知打鱼而不晓得放水养鱼。手下人讨嫌他生性狭隘残暴,慢腾腾凿石取泥,九口塘冇挖成就被朱家兵打散了。朱老六生怕陈友谅抢皇帝宝座,挖陈母坟开棺戮尸断风水。阿弥陀佛,真罪过哦,儿子混蛋,娘死了还得挨刀剑。棺盖刚揭开,便蹦出一条金丝鲤鱼来 — 他老娘原是一条鲤鱼精 — 跳入坟下第一口塘。朱家兵连忙架几座水车把塘车干,鲤鱼精又跳到第二口塘。第二口塘车干了,它又跳到第三口塘。一直把第八口塘车干,鲤鱼精继续往下跳。因为第九口塘冇挖成,鲤鱼精跳在旱地上被朱家兵捉住了。咳,要是有第九口塘,鲤鱼精会跳进祁水游归大海,朱老六就冇得当皇帝的份了。这老婆子真可怜,被兵勇们活活炖了汤喝!”
“婆婆,说不定是捞河里的红鲤鱼来蒙骗你老人家咧。”杨焦德以固有的幽默笑对善良虔诚的婆婆。
“怎么样,夜天子想通了?”兵爷见焦德气缓,曲意挽留戏子,“别看我们永州府祁阳县曾是楚蛮流放地,风水年景不比你们弋阳差。”
婆婆拖住满姑,生怕她走了似的。
“爷,石燕不起飞,黄牛不起身咧!”猴、狗二人捡了大捧石燕排在牛犊趴着的地方玩得很起劲。
“满姑,你说这地方怎么样?”焦德把妻子扯到温泉峰的另一侧。
“你真想当皇帝?”满姑愣眼相视,她指的是丈夫梦中想当夜皇帝。
“你看那边山像什么?像一只卧虎吧?”焦德摇头手指远处,“虎头虎身林木葱葱,多有生气!西边那座石山像不像狮子俯视平川?地仙有话:狮虎相守,既富且贵。中间溪流穿行,像龙游沧海,千亩良田可受灌荫。我们将平川开垦,自家种不了,佃给人家种嘛。还有,那狮子峰下山丘好像一个戏台……”
“你呀,苦乐呵,总想着唱戏!要不是沾戏文子弟的光,我们会被赶得天远地无边吗?”满姑口虽如此,心里却另有想法。
“昨夜的梦是祖师爷托的;爷祈求老郎皇在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显灵,你明白吗?”焦德神秘地凑近满姑耳边说。
“兵爷面相善,性豪爽,心坦然,水深土厚,见多识广。如今世道,善人难逢哦!”满姑附和。
“既有老郎皇神助,又有爷冥冥中意,祁阳风水人情不薄,一缘二命三风水齐了,我们就此停步安家吧。”焦德一锤定了音。
“你小子眼真毒,那是远古苗蛮的老寨台,上好的风水宝地。”兵爷庆幸有了称心如意的新邻居。
焦德跟随兵爷到县里交验文牒,领取种子农具安家费。县太爷亲自对老表们说:“前朝末,湖南人户一百九十一万九千一百四十五,今上登基时只有二十七万六千零一十八户!我们祁阳现只一千六百多户万把人,而前朝时有三万四千多人。如今元靼子、色目人被赶走了,我们再不是低人三等的南人,今上英明决断扯江西填湖南,欢迎老表来县插标占地种庄稼,好日子定在后面等着呐。”
焦德钻进古寨台寻梁木,听到林莽深处竟有杯盘笑语隐隐笙歌!拨开密不透风的树林循声找寻,忽见罡罡雾气中瓦屋翘翘,板墙隐约,炊烟腾腾。四周寻门不见,亦无道路可通,唯有丛丛芭茅封锁,欢声笑语喧闹。焦德毛发倒竖,急急退回转告兵爷和婆婆。他们全然不信:祖祖辈辈从未有人见过此等怪事,而苗王设寨千有余年,定是戏子神情恍惚耳鸣眼花犯了戏瘾。
兵爷被强拉上台,所见所闻与戏子所述无异,在死尸堆里穿行几十年从来也不信鬼的他怀疑真见到鬼了。他们摸摸索索钻到寨前,确实无门可通。砍倒柴草撬开板墙钻入室内,歌声人声戛然而止,遍地站着跪着坐着躺着一具具骷髅!焦德牙齿咯咯打颤,不由得抽身倒退。毛骨悚然的兵爷紧咬牙关硬拉他在骷髅中穿绕。板墙地面多有黑迹斑块,显系人血所染。一具骷髅端坐正面靠椅,后有“可惜我一朝生灵”字迹,看得出是手指醮血写就。后院全是女人孩子骷髅。令兵爷惊叹的是,白骨具具完整,并无野兽蝼蚁侵袭痕迹,屋宇不见枯枝败叶,地面没有垃圾尘土!兵爷心感冤氛弥漫,沉吟良久,携焦德退出。
“我,奚来顺,一个大明皇帝身边的老兵,以朝廷名义礼送英灵升天!”他和焦德向屋宇三叩首,喃喃念叨,“如有冤魂厉鬼,也请善自安息!”叩拜毕,打火点燃茅草引燃屋宇。
大火熊熊,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永州各地从此传说:天子坑奚兵爷独胜三百阴兵。
焦德插标为界,放火烧荒,套牛犁地,勤作阳春。男耕女织,全家齐心,眉毛尖子都是劲,一年辛劳下来,打了二十多担稻谷。野生桑麻也采了不少。还在江面上架起了一座杉木桥,兵爷起名狮虎桥。无租税,少侵扰,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小日子过得比江西舒心顺气多了。后年更比前年好。眨眼间,猴子十岁,狗子八岁,像淋了淤的小菜,看着看着抽条长高;兵爷以福、禄二字为兄弟起了学名。
兵爷一不事农活,二不理家政,三不夸耀勤王杀戮劫掠之功,成天乐呵呵地经营他的快活堂 — 家门前的禾场。树直用处大,人直朋友多。他的同伍、县里有头脸的常来访问,参观他带回的金银铜玉五颜六色的战利品。只要有人提起话题,他就旁若无人地唱起弋阳腔、余姚腔、海盐腔、昆山腔什么的,直至摇头摆尾:
冻云黯黯天四垂,流民队队伤别离。
老者前行牵黄犊,壮者荷担篮挑儿。
彳亍蹒跚寸步移,少妇背囊手卷席。
老媪携孙泪沾臆,欲诉不诉声更噎。
传道湖南多荒塍,开荒三年无苛征,
忍抛场屋弃乡土,逐岁逐日逃此生。
每逢初一十五,福禄二童一帮人便忙着铺黄桶架门板,拼桌子,很快搭起了草台。夹着蛇皮蛙皮竹筒祁胡青花碗碟海螺牛角傩面具的人们鱼贯而来,或打渔鼓唱道情对山歌哼小调,或放焰口庆神,师公登刀梯踩烙铁蹿火打叉,巫师冲傩作法,歌舞喧阗,百戏杂陈,稚嫩的童音和着沙哑的嗓门,高亢古朴粗犷清新,尽情歌唱人生。
兵爷叫焦德上台,他却回避不来参与,只有听到筷子敲打瓷碟酒盅的声音才偶尔到场站一会。细看一男一女边扭边唱,男:扇子开一开,呀嗬嗨;女:名叫八块柴,咿嗬咿;男:柴是八块柴,咿儿呀吱哟;女:扇子从何来,呀嗬咿嗬嗨……他以为这小调最具楚俗祁风。其时松明高照,人声欢腾,泉跃雾起,游龙腾升,疑然天籁。看见远近几十里的来客沉醉在如诗如画的境界里,兵爷和太婆的嘴都咧到耳后根,不知快活堂外还有别的什么极乐世界。对于过厌了鸟不叫狗不吠,唯有纺车嗡嗡,流水潺潺,星星眨眼,狮虎模糊的寂静夜的福禄兄弟来说,简直就是年节周岁。尽管世事多艰浮生烦恼,人们都把它丢到爪洼国去了。
“多亏神灵祖宗保佑,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勤扒苦挣,温饱有余,我伲不能忘本。”立冬后的一天,焦德郑重其事地对婆娘和仔说,“如何一脉相承?大戏冇行头唱不成,鬼头傩仪、花鼓小调杂耍不过瘾,我们唱木脑壳戏吧。”
“台架角色行头都被饶大胆烧掉了,哪里寻去?”满姑问。
“我自有打算。想在田金爷生辰那天开锣搬演目连以谢天地神祇和祖宗。兵爷常叫我唱我伲冇唱。他老人家下了这份礼,我伲就少不了这一拜。这回我伲自己唱起来,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给太婆和奚嫂子添喜添寿。”
听到这里,福、禄拍手叫跳,在场院上翻开了筋斗。
“先莫太高兴,有你们哭脸的时候。我和你娘要伺弄冬作,还要雕刻角色,缝缀袍冠,制作把式,事多得很咧!小戏班七紧八松九逍遥。我同你娘一顶仨,还缺二三人。你们兄弟俩要一个顶一个,从今以后不要去快活堂打野眼了①。在家给我发狠练举功唱功,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
“唉,快活不成了!”杨禄向哥哥叹气做鬼脸。
“不下米②,生孽③打毛探④,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满姑,你莫惯惜⑤他们!”焦德故作严厉。
“我晓得。”满姑应承着,“爹爹在世时讲过:口里要唱得,手上要举得,肩上要压得,脚板要走得。”
“是呀,手上举的角色像钓鱼浮标一上一下,人家看得脑壳晕。脚步乱了,自己角色举不好,还会踩别人脚撞别人腰,妨碍别人做戏。从我们杨家班老祖宗到你们爹爹,都能把木脑壳耍成肉脑壳,把木头人变成活人,有哭有笑有爱有恨。把木偶戏唱活—这就是我们杨家班吃得开的秘诀。”
“兵爹爹讲过咧:不管你爷娘多高,人都要靠自己长大。爷,我们会苦练的。”杨福这么说,杨禄也眨着眼睛直点头。
第二天,父子三人上虎形山砍斑竹,一二丈长首尾一般粗,挺拔溜直。去掉枝叶拖回来,烧火煨弯,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总共三十六根,装装配配,竖起一个四四方方大架子。
哦,猴子记起原来是老家的木脑壳戏台!他蹦前蹦后想出了一句马屁腔:“我爷的手面真好!”
十二月二十四日,竹戏台搭到快活堂。四周围台布,中央红色中堂,两边走台索上林林总总挂满了二十多个袍冠穿戴各异的角色。台口对联:一口诉说千古事,双手操纵百万兵。百十人齐聚快活堂,伸着脖子看那些木脑壳。兵爷祭告天地神祇,焦德化纸宰牲挂“三田”:将戏神田金田银田宝三个木偶分别挂在戏台中央及两边。锣鼓一响,木偶活动起来,又蹦又跳又说又笑又打又闹又唱又嚎,金鼓喧阗,一唱众和,空旷大地顿增生机。一群群飞鸟落到周围树上跟着唧唧呀呀鸣叫,麻雀从屋顶瓦缝中钻出来跳跃助兴;树丛中兽类伸头窥视,对着戏台嗷嗷嚎叫;江塘水起浪花,鱼儿跃出水面。
“这个焦德了不起,装龙像龙装凤像凤,穷文富武,长靠短打,无所不能。”视力渐明的太婆喜气盈盈对老仔说。
“满姑一笑,抵得八百吊。”奚嫂子也笑着夸赞。
“岳家儿早识刀枪。别看猴、狗童声稚气,功夫可是地道,杨家梨园后继有人呐。”兵爷更是精神焕发。
男女老少齐喝彩,焦德一家更卖力,默契配合不洒水漏汤。《打三官堂》一出,把农夫的生活表演得淋漓尽致,[四边静]、[孝顺歌]、[新水令]、[点绛唇]等调门多姿多彩。《罗卜济贫》中的瞎子和癞子争面食令人喝彩不禁。哑背疯,一个人举着木菩萨,做出两个人的动作来,更令人叫绝。人们没想到杨老表一家竟这么能耐。“不是肥田不栽姜,不是好汉不出乡嘛,我看准了的人还有错!”兵爷说。
“狮虎桥江西老表一家把木脑壳耍得像活人,就差少口气!”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祁阳,县衙即派杨焦德官差。
焦德不知是吉是凶是福是祸,前来快活堂请教。
“好一个哈卵①,官府衙门看得起,你杨焦德还拿搪②?”兵爷说,“种田为吃饭,唱戏也为吃饭。衙门看戏是什么人?官吏士绅名流,你打加官红包会少吗?他们一传十十传百,祁阳县、零陵郡都知道你杨焦德木脑壳耍得活,还愁冇生意?他们借戏消食,你们凭本事吃饭,怕什么?”
“你老人家晓得我伲怕兵怕官怕饶大胆……”焦德怯生生地说。
“嗨,这是你祖上八辈子积了德呐。祁阳县太爷不是饶大胆那样的草莽下三烂。永乐永乐,江山铁稳,人人饱而思乐。你不是讲树叶子挂锅巴嘛!再雕些木脑壳,缝些行头饰品,添些动用把式,痛痛快快地去吧!人手不够,土地菩萨上神堂,我老头去给你打点,正经角色不行,跑个龙套还可以吧,乡里狮子乡里耍嘛。”一席话说得焦德喜形于色心悦诚服。
县太爷见杨焦德家班训练有素来历不浅,便向他炫耀自家身世:祖父在京城为官时,他跟父亲在大都勾栏中看过杂剧百戏;家有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等大师的剧本,他偷读过不少。读到六月飞雪血上白练为窦娥忿忿不平;读到“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神魂飞荡,痛恨老夫人言而无信,惋惜世上红娘太少……
祁阳县民欣闻县太爷夸奖焦德戏班,上行下效,会弋阳腔、四平调什么的老表们闻风而动,纷纷铺台唱戏,自娱自乐,渐渐兴起太平还愿神佛生辰喜庆寿诞延班唱戏风气。焦德班一年四季常演出,尤以秋冬为多。唱戏人群起影从归附杨家祖传老郎皇像,纷纷加入焦德班,或自制行头,或搜集神佛装饰,有模有样地唱开了大戏,由近及远由小到大,从祁阳县扩展到周边县郡。
“我这死过多回的人有幸活过古稀之年,又与戏神为邻,交上了你这给人欢快和劝谕的朋友,实在此生有幸。”兵爷深沉地对焦德说,“乐事大家共享。白水同伍王春老弟,八月十五古稀大寿,想烦老弟台带班走一趟。艄公不讨到岸钱,有言在先,我付戏价,主家只侍候茶饭和赏封。”
“兵爷见外。”焦德说,“你老一家待我如同子侄,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深交故知久邻更亲,深情厚意我还情不起!你老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能收你的戏钱?见外就是鄙视我焦德的为人!”
焦德戏班来到白水,搬演目连《九殿寻母》,亮出打叉绝招,轰动了几十百里。王春看完戏,死拉硬拽杨师傅进他后院密室。启门一看,焦德惊呆了:几口行箱整整齐齐;开箱一看,蟒袍玉带紫荆冠,开氅打发马上帔,刀枪剑戟斧叉棍,三十六根无名索,样样齐全,应有尽有。焦德不禁神魂飞动,热泪滚流,惊问宝物何来。
“稀奇得很。”王春神秘兮兮地说,“我在一个雷声隆隆风雨交加之夜梦见黄巾力士披霞踩电,押着一队扛抬稀奇古怪物事的牛头马面向我奔来,我想躲避怎么也躲不开。他们把物件放到我家院里就走。清白人家怎能受不义之财?我问黄巾力士是否搞错了,求他说个明白。他说:‘这是老郎皇对你们祁阳的赏赐,妥善保管好,焦德侯爷会来领用。’说完腾云驾雾而去。天光醒来一看,梦中所见物件全在院里!杨老板,你说怪不怪?我一直不晓得有何用处,也不知道焦德侯爷何时来取。见你祭祀老郎皇,猜想与你有关。”
“记得黄巾力士模样吗?”
“活像我那同伍奚来顺。”王春凑近焦德耳边说。
焦德纳闷:这就怪了,封我当夜皇帝的大仙也好像奚兵爷呀!难道他就是老郎皇化身?
王春骤然省悟:焦德侯爷竟与杨师傅同名,难道他老人家就是……
“这就好了!戏文子弟们一直想置办行箱把式唱大戏,一是银钱不济,二来不知何处买得到。想不到祖师爷早已谋划有序,真是天佑神助也!”焦德对着行箱把式公鸡啄米似的拜谢。
从此以后,散居在祁阳各地的戏文子弟和爱好者组成焦德班,聚集王春家全副披挂排练演唱。草鞋冇样边打边像。没有台本,能凑得起来的照原样唱;凑不全的各显神通。有一天,焦德简直喜癫了,因为他从行箱底夹层中发现了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抄本和若干高腔台本!紧跟移民而来的赣商也为戏文子弟提供来自故乡的戏剧信息。
年深日久,焦德班的弋阳高腔与祁阳小调等民间艺术和佛道音乐渐渐融合成为新的声腔,道白也以祁阳官话为主,名声日渐显赫。杨焦德百岁那年的十月二十一日,正在玉皇阁唱戏酬谢观音,扮傅相的他在台上无疾而终。焦德班子弟们惊怪师傅生死同日之时,眼见他魂魄出窍,一齐跪拜祝祷祖师爷冉冉升天。
猴爷狗爷兄弟及其子孙们人才辈出,各有专攻绝活,焦德班演出地域扩大到了潇湘上游各地。嘉靖年间,太祖皇帝第十八子岷庄王朱楩的六世孙朱定晋封祁阳王,归藩之时大宴宾客,祁阳县令带焦德班入府祝贺。一直寄居于武冈叔父王府的小藩王看了精彩的《东郭记》和《张旦借靴》等大戏,大呼痛快过瘾,纨绔子弟跟着手舞足蹈。目击者邓奇逢以诗记其事:“曼声度曲宴中庭,哪得烟花乐部听。但扮齐人与妻妾,一双不借笑优伶。”朱定见戏班阵营强大,行当齐全,表演生动,绝招迭出,特命焦德班赴武冈岷庄王府慰问。
常言共牛瘦共屋漏,人丁兴旺行当齐全的焦德子孙们分了班。到过武冈王府备受青睐的狗爷杨禄,常年带班在资江流域这块新天地演出,终被宝庆府人众恳留落户,形成祁阳戏宝河派。而猴爷杨福的子孙们遍及湘南各地,或越灵渠入漓江而至桂柳,后人称为永河派。不知从何时起,戏文子弟们声口相传,把焦德及其传人猴爷杨福父子合称焦德侯爷而供为祁阳戏独有的神。
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五百多年来,祁阳戏伶人搬演了无数雄奇悲壮崇高隽美的故事和人物,代代相传,瓜瓞绵绵,为东起闽南赣南、西至贵州云南、南到两粤的人们喜闻乐见……
第 一 章
傅观音休夫充媒妁
玉芙蓉嫁幼遭负心
一
“民国来,奇事多,剪辫子,放小脚,女人休男人,前妻做媒娶后老婆!”潇湘汇流处的永州府祁阳县双桥乡周家坳村细俫仔高声齐唱,有意与[大红袍]唢呐曲和喜庆锣鼓比高低。
周围十数里的乡邻赶来周家坳山前村后翘首看稀奇。
“傅家小女客①休丈夫,盘古开天地来少有!”
“新派女人,伤风败俗。你民国推翻了皇帝,难道女人也要翻到男人身上?世界成何体统!”
“那女人喜欢讲洋话,办洋事,八成入了什么洋党,才搞出许多新名堂来!”
“人家唱过戏,读过书,还当着委员官,哪里看得起老实巴交的乡下佬种田汉咯!”
“骚货骚得出水来,休了男人还硬要与他同床过瘾!”
“还捉别人戴猪脑壳游街咧,应该给她戴妖精脸子游街示众!”
“水性杨花,这山望见那山高,八成是巴上一高校长蒋毓华了!”……
远离众人的傅穆见锣鼓叮咚铳炮连天的迎亲队伍从弯弯曲曲的丘陵田埂上走近周家大屋,心禁不住怦怦跳:总算对得起周老大了!
听到尾随大花轿蹦跳的细俫仔拍手唱,身披大红花的新郎倌周可绥“咳”地一声脚板顿得地动,双拳捶打胸脯躲进僻静的后屋。花轿抬到贴满红对联的堂屋前,久不见周可绥的踪影。傅穆隔门喊道:“周老大,我们讲好了的,不要理会那些混账话,快出来拜堂吧!”亲友七手八脚将愁眉不展的周可绥拥到堂屋。听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互拜,送入洞房”的司礼声,酸甜苦辣麻五味搅在心窝的傅穆咬着嘴唇强忍滚泪偷偷离开周家,跑回双桥灵官殿乡福星村的父母身边,那永远甜蜜而可以耍娇使气的安乐窝。
二十五年前,她来到这个村中显耀的家庭。母亲视同心肝宝贝,抱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时任王朝县令的父亲更当掌上明珠和得意门生。爱女自小不肯缠足,一见裹脚布就大哭大闹不吃不喝。县令十分惊奇,便潜心调教,既读“子曰”“诗云”,也讲解赫胥黎的《天演论》、孙文的建国大纲,古诗《木兰辞》、《孔雀东南飞》。课读之余,还让她时不时跟随本院以伶为业的师傅学些手眼身舞步,练些防身的拳脚。他在广东江西湖南等地为官,亲眼看见洋人、鸦片、教会、贪官污吏、富家大户把万夷尊崇的天朝搅得焦头烂额病入膏肓,不由得倾情起康梁变法图强来,对谭复生(嗣同)“变法流血自吾始”的人格五体投地,吟出了“他自仰天而笑,我却长歌当哭”的心声。戊戌变法失败以后,他不愿继续为风雨飘摇的腐败朝廷卖命,辞官回乡独善其身。
在祁阳县城寓所休闲,老县令第一要务是补偿多年很少看到家乡大戏高手原汁原味表演的遗憾,因而看戏也成了小傅穆每日必修的功课。《杨家将》、《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之类的戏文使她神魂颠倒。父亲本给她起名“丽云”,此时,这个蓄短发着男装不喜女工的丫蛋便自改“傅穆”。她听到街童和叫化子常唱顺口溜:“于今世界大改变,女子读书把丑现”,“她们一心随大潮,十分之八爱时髦;脸上不擦胭脂粉,头上剪的搭搭毛②;违犯古训不缠足,大脚婆娘冇人要”。你骂我偏做。她十六岁那年,孝子里开办起祁阳女子高等小学堂,她便去读书现丑赶时髦。
这所女高是谢菱等几位祁阳留日志士学成回乡后在宣统年间创办起来的,旨在宣传民主政治,提倡妇女有和男子同样受教育的权利,废除奴婢卖身契约,禁止缠足等等。任课教师多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校长陈舜卿还是谢菱三上省城长沙请来的妇女教育先驱。她们制定的校训是:诚朴勤俭,毋忘国耻。开学那天,女子仪仗队短发裙服,洋鼓洋号响彻龙山泮池。一批白衣短裙短发天足的女孩子出现在湘南古城大街小巷,抛头露面谈笑风生,犹如块块巨石震翻平静的海水湾。开明士绅点头伸大拇指。私塾学生要求转学女校。那些拖着长辫子的卫道士咬牙切齿指桑骂槐还不解恨,竟偷偷摸摸在女高所在的濂溪祠大堂正厅门柱上贴出一付对联:
毕竟不是闺秀,说甚希圣希贤,只懂得这些学问;
业已成为女子,任凭能文能武,难保全那点东西。
师生们领略过卫道者的顽固,却没有料到匿名者如此下流。女生们有如骨鲠在喉,愤慨之中或大骂或哭泣。独有一贯善于辞令、事事处处散发出丈夫气概的傅穆沉闷不语,她在礼堂前阶来回走动,吩咐同学买来红纸,当众挥毫写出一联覆盖其上:
毕竟不是弱女子,志在希圣希贤,敢寻找救国学问;
业已练成巾帼杰,才自能文能武,要消灭封建妖魔。
对联针锋相对正气凛然立意高远,骂得淋漓尽致,大长了女人的志气,师生连声称赞。有的竟把傅穆抬抛空中,欢呼声此起彼伏。校长和国文教师黄矞等看见自己的学生如此激昂热烈,心血有了结晶,也跟着叫好,有的摸出手帕擦拭模糊的眼镜片。
傅穆毕业后进县女子联合会任事,很欣赏前国务总理熊希龄打发回本县探求实业救国之路的学子蒋毓华,在文庙创办起女子职业学校,设缝纫针织两班,招收三十岁以下的妇女二百余人。她带领学生在古城墙上写大标语,把“男女平等”别出心裁地改成“女男平等”,“女”字下半部写得很开,像裤裆一样把“男”字夹在下面。祁阳人自此晓得有个离经叛道的女孙猴子傅穆。北区寡妇萧素娥遭夫家兄弟虐待,逼她改嫁以鲸吞属于她的家产。傅穆查实情况,带领女联会的人晋见县令,力请将欺人者捉拿归案,并星夜赶到上黄土铺,将几个貌似强大色厉内荏的大男人捆绑押回县城,戴上纸糊猪脑壳牛脑壳狗脑壳高帽子游街示众。锣鼓响起,街道两边挤满了人,尾随者熙熙攘攘,整个县城都在议论在争吵在咒骂在震动。待到弟兄几个立书保证孤儿寡母的人身财产安全,才将他们放归。婆婆姥姥媳妇妹子齐声称颂傅穆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萧素娥请工匠塑了傅穆的像,与观音菩萨敬在一起,早晚供奉香火。人们这才醒悟:城墙上的“女男平等”并不是写起好耍的,在她们这些女人手里,时势似乎真要颠倒过来!
这年夏,傅穆被秘密的县党部吸收为中国国民党员。筹备主任蒋毓华告诉她,前有黄花冈七十二烈士,后有宋教仁被袁世凯暗杀,入党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和一切统统交给党。傅穆好几年前嫁与青梅竹马无师自通能写会算高大健壮耕读传家的周可绥,夫妻感情如鱼似水。她入党后,随时随地感到有被抓被杀的危险,毅然提出与周可绥离婚!勤劳忠厚善解人意的种田汉莫名其妙,以为她登高望远,丢了前情,硬是不同意。她反复说明革命是要准备砍脑壳的,她傅穆一人做事一人承当,不能把与事无关的丈夫和儿女都搭进去,请他一定要从长远着想。周可绥实在无奈,连夜找老泰山求主意。老县令问明原委,心如潮涌,顿时觉得在自己卵翼下长大的女儿一下子幻化成谭复生(嗣同)!他擦着老花镜片的手不住地哆嗦,声音颤抖地对爱婿说:“看来,贤婿只得由她去……”话未说完,大颗泪珠从干瘪的老脸上滚向衣襟。在周可绥心里,老泰山就像诸葛孔明一般,从来要言不烦一语千钧,世道家事的变迁反复证明他算计得十分准确。知女莫如父。种田汉自知无法洞明时髦女人千回百折的花花肚肠,无力回天,只怨天道不公世道难明,夫妻有缘无分,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冤家的提议。
得到丈夫肯定的答复时,傅穆却又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简直成了泪人儿。她抱住神情凄惶的周可绥,要与他最后一次同房。几年来的夫妻恩爱使她一直感到甜蜜蜜脆生生。她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想出了这么绝情的主意。入夜,她紧紧抱住丈夫魁梧健壮的身体,用自己丰满柔软的胸脯紧贴丈夫宽阔的胸膛,用白皙细滑的肌肤温存着丈夫身体的每一部分。丈夫像一炉熊熊的炭火贴近进入她最敏感最神圣的部位,那火一样的热情把她熔化成酥软的岩浆,勇猛的爆发和痉挛使她全身麻酥酥地无比惬意和舒适,肉体和灵魂简直腾空而上,禁不住哎呀哦哟哼哧不停,飘呀飘忽在茫茫混沌的宇宙之中……
周可绥在极度痛快与满足中遐想和疑问:既然你自愿嫁给我这个田舍郎为妻,我有能力养活你,侍候你,与你白头偕老,为何还去参加那砍脑壳的革命?既然你是慈悲为怀的观音再世,为何又中途绝情它往?就算是白娘娘托身,我冇设雄黄酒宴坑害你呀?是我前生薄情此生薄命,冇得享受你这个神圣女子的八字?……
“……反动派……头可断血可流……”
他感觉妻子在被窝里剧烈地抖动,翻身抱住周身是汗的她,轻轻地摇她叫她:“丽云,醒醒,你醒醒!”她好容易醒过来,颤抖着蜷缩到丈夫的怀里。周可绥问她怎么了。她说,做了个噩梦,反动妖魔捆绑她到王府坪去杀头……
周可绥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柔嫩而光滑的脸蛋,直至胸脯上那对丰满而紧挺的白鸽。她顺从地甜蜜地亲他那肌肉鼓鼓的胸膛,紧紧地抱住他的劲腰,深切感到丈夫无比亲切圣洁炙热的宠爱,把他翻到自己绵软的身体上……整整一夜,她百般温存,万种柔情,好像要把以后几十年的男女情怀人生欢乐压缩到一夜过完……
离婚时,傅穆把双方的共同财产全部留给周家,以后又介绍她的一个温柔善良勤劳聪明的好友周时秀与周成婚,拜托她好好侍候周老大一辈子。在傅穆这一方,可谓事功圆满。但世人并不因为她心到而神会,满院满村满乡满城积愤诅咒,争看谁嘲笑得更刻薄,咒骂得更恶毒。傅穆和老县令自然有闭目塞听充耳不闻的本领,可苦了老实厚道的彪形大汉周可绥,他总不能关门龟缩屋里耕田种土哦。
二
“罗口门的轿子 — 打转咯!”面黄肌瘦的小轿夫唱着尽人皆知的歇后语,疲惫而痛苦地卸下了肩上的重负。 — 不知从何年月起,轿子不能进祁阳城北门,坐轿人、抬轿人都这么做,约定俗成,金钱与权势的淫威对它也无能为力。
“傅小姐,请!”未成年轿夫看看后肩气喘吁吁的老父,一边擦汗一边躬身掀起陈旧而整洁的轿帘,毕恭毕敬地说。食色天性驱使他庆幸抬上一尊女菩萨,只是抬了大半天,掂够了她的分量,饥眼却未曾足饱。
菩萨出轿了!
白衣黑裙,身材苗条,青春气息,沁人心脾。青色大绒纳底绣花布鞋柔步跨过轿肩。她亭亭玉立,揉揉眼睛,理理短发,伸伸腿脚,拍拍尘土,扫视在冬日似血斜阳涂抹下饱经风霜的湘南古县祁阳城北门 — 罗口门城楼。北接衡阳长沙、南连永州桂林和安南国、西连宝庆洪江贵州的官马大道汇集城门口,南来北往西去的长袍短褂贩夫走卒络绎不绝。依城墙而架的茅棚竹楼杉皮棚炊烟袅袅,油炸粑米粉铺饺饵摊伙计起劲吆喝。对面排排木楼店铺摆满草席黄花百合香芋柳糖药材花纱布匹和越南藤制品。残阳照进辟做难童收容所的岳圣殿,它似乎要与城楼见个高低。时令虽然萧索,依然掩不住这湘南要津、湘桂水陆咽喉的繁荣。最引人注目的是岳圣殿门口传出咚咚渔鼓声,从围观人堆里飞出渔鼓佬董俫仔高亢而沙哑的歌唱:“女菩萨短发黝黑锃亮哎,刘海搭住前额呐,瓜子脸线条柔又美哦,大眼睛有如清泉呐,荷包嘴有如樱桃咧,脸色白里透红,秀美中透着英气咯……”
傅小姐羞涩地回眸收神,脸上不免掠过不可名状的失落感。她有意掩饰,连忙从衣袋中掏出包钱的手帕,拣出两枚袁大头递给老轿夫:“老伯,你们爷仔辛苦了。太阳只有几丈高了,怕是要走点夜路,快打转吧!”红唇皓齿,莺声呖呖,鼻音中带点喉音,小轿夫疑为仙女启唇。
“还是大脑壳哩!”老把式笑嘻嘻地躬身双手接住银圆,习惯地用右手拇指与食指尖夹住一块银圆举到唇边,鼓腮撮嘴吹了一口风,再移到耳边监听发出的声音是否纯正地道。两个都试了,点头对傅小姐说:“真家伙。 — 如今这世道,除了爷娘冇得假,什么东西都使假掺杂,害死人咧!”说着,又递回一块:“要不得这么多!冇得零毫子找你老人家。”
“不要找。老的老少的少,辛苦哦,值。”傅小姐笑着说。
“冇脸面,多收了你老人家的银钱。傅小姐菩萨心肠,行善积德,看得起我们这些两脚马,一定长命百岁,洪福齐天!”老轿夫颇难为情地一边往衣兜里揣银圆,一边起轿转身赶生意。
“傅小姐,我伲那里周围同转几十里的婆娘细妹仔,都晓得你老人家的大名,萧素娥塑了你老人家的像,与观音菩萨一起供在家里呢!”自惭形秽的小轿夫沉浸在梦里,他庆幸自己想出了这句话,说得眉飞色舞。
“小师傅,你告诉萧姐姐她们,民国十多年了,拜菩萨,喊皇帝老子都冇得用。有难事,来找县女子联合会就是了!”
“我能摸摸手吗?脚也行。”小轿夫问。
“小师傅想消灾免难?”傅穆愕然,将脸凑过去,“你亲亲脸吧。”
“真遇见了菩萨!”看着儿子与菩萨脸挨脸,老轿夫不由自主跪地向天祷告:傅小姐摸着被亲过的脸,对小轿夫嫣然一笑。小轿夫被观音菩萨的笑容醉倒,无可奈何地看她向城门洞里的北正街走去。
“傅观音来了,有好戏看!”白衣短裙短发天足的年轻女子在这湘南古城虽已出现十多年,但总像磁石一样吸引周围的视线,街民们看见傅小姐径直走向街中聚集的人堆,有人这么叫了起来。人们快步尾随过去。
在日落后的暮色中,傅小姐看清几个歪瓜裂枣似的俫仔正在调笑一个十四五岁男装打扮的妹子。她身着藏青色对襟家织布白扣袢上衣,长长的青色头帕被人掀开,乌黑秀发披散开来,与袒护她的中年妇女同样斜挎包袱,脚穿蒙上白布的孝鞋。她满口湘西话的惊叫更加激发了俫仔们挑逗的兴致。
“湘西苗婆子到我祁阳来,不卖药便卖身。你们没有背药篓子,当然是来卖身的咯!今夜就同我困觉吧。”一个尖嘴猴腮的撕扯着中年女人的头巾说。
“黑皮要老的,我就要这少的。”一个龅牙裂唇的抚摸着细妹子柔软的长发说,“看这水灵的样子,准保是个冇开胞的黄花闺女呢!”
“人说天下有四硬:木匠凿子铁匠砧,俫仔鸡巴金刚钻。这妹子的奶婆怕是第五硬了!” 麻脸伸手去触摸她胸脯,“缺嘴,我怕你用不起,当心顶断你的肋巴骨!”
“我用不起也不给你麻子用。大哥你先上,天下没有我们大哥治不了的!”那个叫缺嘴的对站在一旁的烂眼睑说。
塌鼻子凑近细妹子蝤首,像狗一样贪婪地嗅着说:“我也听说天下有四香:山上茶花热炙醋,细妹子的舌头烘腊肉。这妹仔身上有股好大的香味咧,大哥,你可莫醉倒了!”
“真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哈哈!蓝皮,你讲是不是?”烂眼睑好不满意。
“男俏一身皂,女俏一身孝。这两个戴孝的货准是冇得主,大哥肏完了也得让我们弟兄尝尝鲜!”脸上有块烂疤的蓝皮得意忘形地说。
母女俩被街痞们推来搡去顾此失彼胆颤心惊,一边躲闪一边四顾寻援喊“救命”。
“住手!你们这帮无赖算是痞到家了,也想尝尝戴猪脑壳游街的味道吗?”听到那许多倒胃口的脏话,傅小姐哪里还忍得住。
街痞们好像被电击,虎狼般的目光一齐投射过来。
“嘿嘿,一个洋学生搭进来……弟兄们,今日桃花运挡也挡不住咧!”缺嘴睥睨着眼说。
“你的搭搭毛好秀气,脸壳子真嫩生……”麻脸跌跌撞撞喷着酒气,伸手要摸傅小姐的脸蛋。
“人冇死,死了双眼珠子!”傅小姐说着将包袱甩向后背,右手抓住麻子伸出的手腕顺势反扭,这家伙哎哟连声弯腰蹲了下去。
“哎呀,你这瘪壳子想在爷老子身上讨便宜!老子把点味道给你尝尝……”黑皮气急败坏手脚并用冲上来。
人们只见她横步闪身躲过,顺势往黑皮后颈窝一推,他便来了一个狗抢屎,头脸嘭地一声撞在石板地上。
“傅观音对付这些烂仔,还不是小菜一碟,猴毛一撮!”围观的人群中炸出一声快意的“好!”
“黑皮、蓝皮、狗皮、缺嘴、麻脸,你们瞎了眼,还不快跑!”站在一旁的烂眼睑吼道,“她就是给大男人戴猪脑壳牛脑壳狗脑壳高帽游街的傅观音,会捏出你的黄胆水来!”
街痞们听到头儿招呼,爬的爬哼的哼叫的叫钻出人群,屁滚尿流地跑散了。
“我的爷,果然是观音菩萨显灵,大哥怎么不早喊醒弟兄们!”蓝皮一边跑一边埋怨头儿。
看见这伙戳窝燎毛人见人恨的烂仔豕突狼奔,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快的讪笑。
细妹子母女犯傻。直到街痞们不见踪影,母亲才从惊奇中清醒过来说:“二俫仔,还不快谢恩人!”
二俫仔迅速整理散乱的头巾,像唱戏似的跪下施礼:“感谢大姐姐救命之恩!”
傅小姐听出话带乡音,扶她起来问道:“你们是祁阳人?会唱大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们一家湘西遭难逃回来,千百里山路冇逢到土匪关羊,家门口反遭狗咬!”二俫仔抽抽噎噎滚下了豆大的泪珠。
傅小姐注目她那出众的相貌和身材,记起前时传闻说湘西靖国联军一个兼洪江保安司令的师长被他手下火拼,祁阳班子玉芙蓉班班主送了命,便自我介绍说:“我叫傅穆。你是那个身有异香的玉芙蓉?”
二俫仔点头,中年女人惊问:“你老人家怎么晓得?”围观的人们也都睁着疑问的眼睛。
“你是我们祁阳县第一个唱戏的女子嘛,我怎么不晓得!”傅穆巧遇传闻中的罹难人倍觉兴奋,“你们母女打算去哪里?”
“危爹叫我们找杨善人搭大舞台班。”
“哦,大舞台正在我家那地方唱戏,杨老板一二天回不来;你们还有亲朋在县城吗?”
母女俩摇头,求助的目光一齐盯着傅穆:“唐家不认戏子,呜呜呜……”
“时下不太平,这样吧,到我们女子联合会再讲。”傅穆笑脸扫视一圈,点头感谢围观街民的声援,牵着二俫仔的手向城里走去。
三人走在北正街上,傅穆闻到一股异样香气。
“妹妹用的湘西什么香?麝香,又不像;真是国色天香哦。”
“她生下地来身上就有这种香味。”陈氏说。傅穆甚觉诧异。
“傅姐姐,烂仔怎么那样怕你?”玉芙蓉亲昵地问。
“祁阳县、永州府都晓得我捉坏男人戴高帽子游街,哈哈哈……”傅穆颇为腼腆地回答,银铃般的坦然大笑回荡在狭窄而寂静的夜空,清脆响亮。
玉芙蓉感到傅姐姐的笑声中隐含着几分凄婉。
三
“方氏女领兵下校场,大小三军站两旁,头戴凤冠明珠亮,身穿铠甲似秋霜。我老爷为国把命丧,可怜尸首未还乡。我心中恼怒王伯党,(白:你这贼!)箭射老爷一命亡。将祭礼摆在校场上,祭奠老爷灵魂上天堂。”一个七岁左右头脸黢黑的细妹子站在茶桌上清唱《虹霓关》〔北路起板〕转〔慢皮四门腔〕一曲,童音,清脆嘹亮,有板有眼。茶馆里彩声顿起,铜锞子噼里啪啦落到桌子和地板上。
“危老板,哪里弄来这么个摇钱树?你要发财咯!”
“喉嗓清甜脆美,是块唱戏的料,八爷!”
“蛋仔仔祁阳腔唱得这么好,是谁家的千金?还是从哪里拐来的?”
“祁阳班子名琴师的女,那还有错!”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危八爷捋着长长的山羊胡子应答。
“哪个琴师?”
“玉华班唐本富呗!”老人抱孩子下桌。
细妹子双手捧着茶博士收集的铜锞子,文静地站在老人身旁,转动水灵聪慧的眼睛问:“八爹,再唱几天才能买回洋娃娃?”
“只要这么认真唱,三四天就能买好多玩耍的咧。”危八摸着细妹子的头笑呵呵地说。
茶客中一个身穿白府绸衫裤留着大包头的高个绅士模样的中年人走出这座滨临巫水的吊脚楼--芙蓉楼茶馆,沿着洪盛码头长满青苔和灌木丛的青石板路向上走,眼前闪动着细妹子黢黑的手脸、黑白分明会讲话的眼神、风情万种的声气,忍不住对陪人说:“刚才那妹子确实是块好料。熊老板,你们洪江地方风水好,清泉山风洗滤过的女色清润细嫩,能人奇人多呐。”
“苏先生对洪江感觉不错?”熊老板问。
苏先生想:自那日从沅水大河乘船进洪江,越过卡船炮位见到一个挨一个依地形而构筑的四十八个高码头的繁荣影象,便觉得这湘西山镇得天独厚气势不凡。江面宽阔的沅水大河,趸船油船篷船舣舟木排竹筏浮满一江。篷船在其中穿行,船老大依次给他指点贵州码头、江西码头、大佛寺码头、山陕码头、福建码头、武宝馆码头、一甲巷码头、辰沅码头、七属码头;码头后街还有各自宫殿式会馆:江西会馆万寿宫、福建会馆天后宫、七属会馆关圣宫……那方头高尾金漆装饰颜色鲜艳的洪江油船犹如鹤立鸡群,它们成群结队停泊在江面上的不凡气势,特别引人瞩目。听同船人说,它们在沅江中上游航行的辰溪船麻阳船洞河船铜仁船诸兄弟中堪称巨无霸,下行船载洪油三四千桶,直航主销地江苏镇江码头。
“请问何谓洪油?外国为何特别喜欢它?”关心社会风物人情的状元旦饶有兴趣地问。
“洪油是由湘西黔东的优质桐油掺入少量梓油等植物油提炼而成的,西方各国化工造船业必不可少,从来是我们湖南远销欧洲的主产物资。咸丰间年输出二十万担,值银百万两,油厂多达十一座。还有木材药材鸦片土纸柑柚等大宗山货在这里集散;杉枝芯脚盆更是商旅寻购的标志性纪念品一绝,祁阳商旅多有带回去送礼的咧。近年省里的报纸说:我们洪江的货币流通量,在湖南省仅仅次于省会长沙咧。”苏先生受熊老板豪气感染,也为湘西称道。
熊老板津津有味地讲起辰河水手们的趣事:“巨无霸上行装二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每船橹手三四十人,纤夫六七十人。苏老板可知湘西民风?不很清楚吧?巨无霸上的小伙子们强壮骠悍,善唱歌会泅水常醉酒爱打架,不骂野话不开口。停靠辰州桃源常德各埠头过夜时,他们总要上岸会会后街吊脚楼里相好的老姐大嫂,将自己在险滩河岸上用凄厉嚎叫和臭汗换来的银钱奉献给她们,在那狗窝似的木楼上饱醉一顿,与她们在油榨抹布似的被席或绵软的茅草堆里尽情发泄,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或闹或唱或哭或笑踉踉跄跄地回到船上。”苏先生也曾耳闻湘西人粗野骠悍,至此仿佛身临其境。
“苏先生晓得洪江自古就是湘鄂黔桂滇五省通衢,却未知旧称雄溪,是古夜郎国发源地之一隅吧?”熊老板似乎卖弄起学问来。
“夜郎并不自大嘛,它有纳五溪接百川包容天地的气概。”
“诚如苏先生所说,自北宋始设洪江寨起,各地生意人会聚到此,各做各的生意,各讲各的口音,竞争而不垄断,闭塞而不保守,各擅胜场,汇成古商城诚信包容的风气,那雄溪五泉上立的碑刻规约就是明证。如果翻开洪江各姓人家的族谱,大概会发现他们的祖宗大多是从大江南北两湖东西各地迁居到此的。我的亲家藤姓就是这样。”
熊老板陪同苏先生来到小河街,繁忙的吉庆码头、松林码头、新安码头、塘坨码头、新码头、平码头以及码头上拥挤的货栈商行一一展现眼前,官药铺、南货铺、客栈饮食店、豆腐作坊、土膏馆、茶馆、钱庄、金号、当铺、洋行、绸布庄、衣庄、戏院等一家挨一家,商贾云集,东西南北口音混杂,市声如潮。铺子里立“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诚信牌,也有一二家铺门紧闭,门上昭示“绿林惠顾,洗货殆尽,重新打理,择吉开张”。一爿药铺前摆着熬膏药的大锅,散发出浓郁的药香,门柱上贴着“欢迎保安部队,新摊五毒八宝膏药,奉送分文不取”。苏先生从中悟出洪江生意人的艰难、精明与狡猾。
二人沿小巷山道往玉华班·玉字科借用的高坡宫攀登。熊老板一一解说两侧座座青瓦白墙的窨子屋。那青石门前的石狮子或门墩石鼓被摸得溜溜光是刘园、杨恒园大院、庆元丰等大宅,红漆大门上的大铜兽环象征主人的财富与地位,高墙翘角上飞升着簇簇杂树野花和屋脊上的狗尾草记载着数百年风霜雨雪,院内石刻牌匾和楹联署有康雍乾道咸同光宣各朝和民国年号;他们汇成古商城的道道风景,也记录了洪江兴衰和斑斑血泪。
好容易爬上高坡宫。苏先生回头鸟瞰,全镇万家烟火一览无余。沅水由西北向东北流经镇北,巫水由正南汇入,在老鸦坡下朝东的三角地带,沿大小河岸连绵起伏的丘谷平地高低错落密布七冲八巷九条街。井字形排列的屋宇一座挨一座,青瓦粉墙,鳞次栉比,檐牙刺天,栋角连云。熊老板说有十五家会馆,二十多家钱庄和银行,四十八个半戏台和戏园,十数家报社、三十四所学堂以及轩辕宫、炎皇宫、神农宫、太清宫、文昌宫、鲁班宫、蔡伦宫、财神殿、雷祖殿、正乙殿、火神庙、娘娘庙、准提庵、狮子楼、梅花公所、雄溪书院等数十处宫殿庙庵楼堂馆所,无数豪绅富商大宅和密密麻麻的民居,堪称天神合一、神人和谐共居的人间胜地。
高坡宫虽旧,雕饰却是精美。雕梁画栋的正殿偏殿,窗棂格栅玲珑剔透,门雕栏杆造型精巧。二进三层大院的中堂很高,干湿天井全由青条石板砌成,内有方形青石太平缸,侧面雕有栩栩如生的五蝠朝阳图案。
四
“常言一代名伶从小看。我走南闯北二十多年,接触过成百上千的艺徒,很少看见蛋仔仔那样的好苗子。”用餐时,状元旦情不自禁又提起今天在芙蓉楼茶社看见的细妹子。
“妹子年纪虽小,镇上人多认识她,叫她黑美人,人见人爱咧。”熊老板接腔,“你想收她为徒?只是她爷不准她唱戏。”
“因为是女人?”
“不仅如此。”熊老板道出她父亲的底细,“细妹子的爷是我班的琴师唐本富,我们老乡,据说他爷是个秀才。秀才虽然教出了不少学生,也有成才当官的,但他本人连养家的能力都冇得,几个子女只得各奔东西。一字不识的小儿子唐本富从乡下流落到祁阳县城提篮叫卖。小叫卖钻进戏园整天整夜看戏兼做生意,对场面上吹打弹拉特别用心。久而久之,每出戏的锣鼓点子念背如流,曲牌哼的有板有眼。经不住他软磨硬泡左右求情,一个戏班收他当火头军。他在灶前烧火,操着柴棍儿当鼓棍敲打柴凳。买不起胡琴,便挖洞打蛇剥皮鞔了一把。当班琴师看中他那股魔劲,收为艺徒,随班弄碗饭吃。有了一点收入,不学别的伶人嫖赌抽鸦片,他一门心思练琴,娶了陈姓女人,生有一男一女。”
“像个吃戏饭的角色。”状元旦心有所感。
“话是这么说,在高手云集的祁阳戏发源地,他这样二三流角色是搭不上班的。我回祁阳,在戏园遇见他,讲了湘西小南京戏好唱,欢迎他到我的戏班谋个事。他很高兴,将有点痴呆的儿子送回老家,携妻带女,翻过白雪皑皑的雪峰山来到洪江镇,潜心捉摸来来往往的阳戏、汉剧、湘剧各路琴技,长进很快,不几年便成了洪江埠头上公认的名琴师。”
“闯荡得可以嘛。”
“接连又生了两个女儿,一把胡琴拉扯不了全家五口,便背着祁胡走巷串户为伶人吊嗓。遇上灾年,两个小女病饿死了。他便把黑美人带在身边,出入生旦净丑各行当伶人家,人家吊嗓她默学。戏班演出时,她撑着下巴蹲在爷的踏脚板旁看戏。”
这一日,苏先生约唐本富来祁阳会馆吊嗓,特别嘱咐带上黑美人。唐本富早就听说“状元旦”大名是广西一个什么都督封的,出身祁阳县永升班·荣字科,姓苏,艺名荣美,出科后唱红了湘南桂北,教过多个科班。这次碍于洪江陈司令与桂林白参谋长的交情,应陈司令的二姨太四季红邀请来玉华班教戏三个月。洪江镇一时都在议论状元旦,都想看看这位大老师傅的风采,他更想寻找当面求教的机会。
父女俩来到高坡宫,见状元旦正在后院花园打太极拳,招式典雅圆润,潇洒自如,好多教师和童伶倚在楼上栏杆和楼下各处注目围观。状元旦收势,地下人①递帕子给他擦汗,告诉他唐师傅来了。他抬头看见身背胡琴口袋的唐本富和手中牵着的黑美人,便招呼父女进屋坐。
唐本富注目状元旦,果然气质不凡。一举一动不落俗套,脸风尤其俊美。鸭蛋脸,眉清目秀,面容丰盈,五官端正,和蔼可亲,眼神有摄人魂魄的魅力。黑美人悬坐在父亲身旁,脚吊得老高,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美男子,似乎也被他的魅力征服了,但并不腼腆羞涩。
“叫什么名字?”状元旦轻言细语问细妹子。
细妹子清脆地答道:“二俫仔!”
“二俫仔,好名字!几岁了?”
“七岁。”
状元旦叫地下人拿出一个鲜艳的布娃娃,问二俫仔:“好看不好看?”她惊喜异常直点头。
“给你的!”状元旦把它递给她。她不接,说道:“八爹会给我买的。”
状元旦说:“你先拿着,八爹不再买就是了。”她跳下坐凳伸手接,马上又退回转视父亲。
“谢谢苏伯伯。” 父亲示意接下,她才走到状元旦面前鞠了个躬,说声谢谢,双手接过布娃娃抱在怀里直亲它。
过了一会,状元旦从内室出来问:“二俫仔,你看过《活捉》没有?”细妹子摇头。
“听过《活捉三郎》没有?”细妹子又摇摇头。
“二俫仔,你专心听我唱!”状元旦吩咐唐本富吊《活捉》中的[阴皮]。
唐本富调弦起弓,不同凡响,祁胡韵味铮铮然,立刻把状元旦的兴致提了起来。状元旦情绪饱满,一起腔,有如空山鸟语,歌声在院落中回旋飞扬。会馆内各处的嘈杂声立刻消失,人们纷纷朝这边走来,围在门外张望静听。状元旦歌喉婉转流畅,曲调优雅,时而高山流水,时而山风海涛。歌唱时略有眉目传情,辅以会意的表演动作,间以收敛的舞蹈,一个大男子汉俨然女态。琴声随角色的调子走,唱腔随琴师的弦声动,双方默契,如风拂水,涟漪阵阵。状元旦很少遇见第一次就合得这么好的琴师,唐本富从来也没有碰上第一次吊嗓就这么悠然自得的角色。一曲下来,室外传来响亮的掌声和叫好声。
人声把紧抱着布娃娃的二俫仔从沉醉中惊醒。唱完以后,状元旦接过地下人递来的紫砂壶喝了口茶,轻声细语地问她:“二俫仔,会了吧?”黑美人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唱给你爷听听?唱好了,伯伯给你几个大毫子。”
黑美人点点头,跳下坐凳放下布娃娃就要唱。
“莫出丑!”唐本富不起弓,恨恨地对孩子说。
“唐胡子,二俫仔愿唱,你就拉吧!二俫仔,你大胆唱,伯伯带着你,不会的地方,伯伯再教你。”
二俫仔不理会父亲的逼视,拉开嗓门唱了起来。状元旦击掌应板,唐本富连忙用琴声跟上带着。童音天籁,虽人小口结,真还有状元旦原唱那么一股韵味。有几处打憷的地方,状元旦提示了一下。长长的一曲,竟顺顺利利唱完了。院落里再次传来了掌声和啧啧议论声。
好像手里那把祁胡竟有千斤重,唐本富拉出了一身透汗,那汗流中混合着惭愧激动和自信。作为父亲,对如影随形整整七年的女儿灵性竟那么不知情!二俫仔呢,则落落大方地向状元旦伸出小手:“伯伯,把钱咯!”
状元旦摸出几枚银币问她:“二俫仔,能不能告诉伯伯,你要钱做什么呀?”
“给我娘买小菜!”听女儿说话,唐本富的脸刷地红了,像滴在毛边纸上的红墨水很快扩散到脖子上。
“唐师傅,你家千金生成是块唱戏的料!”状元旦见唐本富期期艾艾收琴入袋,大声强调。
“苏先生怎么看得出来?”唐本富并未抬头。
“想套我的话把,大琴师?那也好,就讲讲我的看法,你看是也不是?”状元旦有板有眼地说,“常言生成的相晒成的酱。你妹子天生一条好嗓子,嗓音清甜脆美,口齿清晰伶俐,身材俊俏匀称,做派自然端庄,尤其是耳朵和记性,听一遍就能唱个八九不离十,你讲算不算块未雕琢的璞玉?”
女儿得到名冠湘桂的大老师傅称赞,唐本富心里美滋滋的,口中却说:“苏先生虚夸了。可惜生个女儿身!女人家唱戏,祁阳班子还冇得种!”
“这你就不了解实情了。如今广西坤角最时兴。十年前,我就在桂林教过和园甲、乙女子科班,那些妹仔家现在吃香得很,不少人唱到湖南来了!陈司令的二太太就是桂林科班出身。”
“湖南不是广西,古板得很。要是你老人家不出祁阳县,敢办女子科班吗?”
“话不能这么讲。楚南风气未开,这是事实。广西女伶被祁阳封建势力沉河的事我也晓得,据说与那女伶不检点有关。毕竟民国十年了,坤角上祁阳戏台是早晚的事!你家二俫仔就不能做第一个吗?”
唐本富仍然摇头:“苏大老板吔,出头的椽子先烂咯!我们这种人哪有那勇气?再说,唱戏的钻山串乡,塘里洗澡庙里歇,女人家奈不何的!就算唱好了,有人给她捧场,也免不了有钱有势的玩弄霸占,家里人提心吊胆,弄不好祸及全家。远的不讲,湘西四大名旦辰河戏坤伶向玉翠被驻洪江的贵州军官强收为妾,遭百般蹂躏,竟被此官举枪射杀,家人也险遭毒手。要是唱不出名堂,不是沦为堂班妓女,就是讨米拢不了门口,人家唆狗咬你咧!女人吃戏饭,会吃的是戏饭,不会吃的是气饭讨米饭哟。”
这些辛酸话勾起状元旦的联想和回忆。他走南闯北,经历比唐本富多得多,深知世道对伶人太薄。看来这个封建脑壳一时难讲通,便说:“唐胡子,你不要以为我苏某人打你这位老乡女儿的什么主意!我师傅易月玉先生的大名你应该晓得。他老人家说过:埋没人才,祖师爷要降罪的。二俫仔是块好料,有望成名角,你可不要捧着金碗要饭吃。不过,再好的豆豉也要久晒才成酱!你要及早给二俫仔认个师傅学戏!十年八年后,我的话如不应验,你把我的眼珠挖出来丢在地上让狗吃!”
唐本富想不到异地萍水相逢只此一面之交的大老师傅竟会把话说到这步田地,一时无话应对,好久才说:“像你老人家这样名震湘桂的大老师傅,这么看得起我这黄毛丫头,是唐家祖宗积了德。二俫仔,还不快给大老师傅磕头!”说着,将细妹子的头按下。这细妹子做梦也在学戏,高兴得给大老师傅连磕三个响头,还公鸡啄米似的继续磕,唐本富想拉也拉不住。
状元旦高兴得把细妹子扶起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对唐本富说:“回去与你家大嫂商量一下,如果想通了,就把二俫仔送到我这里来。我在这里还有两个多月,给她开荒教戏。”
“只是,只是……”唐本富畏畏怯怯地拉长了调门,“家父有言:豆腐烂了架子在,书香门第穷得讨米,也不吃下九流这碗饭!”
状元旦奇怪:此人早就在吃梨园饭,却又说不吃这碗饭!还摆出什么书香门第来,认定死理不放,你说可笑不可笑。
“哦,看我不会讲话,得罪了大老师傅。我是讲让儿女们读点书,不再像我一样冇出息。”唐本富察觉大老师傅的眼神赶紧圆场。
“你唐老板在洪江坐头把交椅,怎么讲冇出息?是想在我面前摆摆格吧?”状元旦略带讽刺的口吻,心里笑他们父子不通世情,骨子里透着穷酸气。如今,有那么一些人总是看不起自己,甚至往自己头上浇屎尿。什么下九流!戏份子钱买不到米煮不出饭?民国前后有枪就是草头王,斯文早已扫地,你唐本富却跟我甩起文来。人家陆都督评我们状元探花榜眼,比你那秀才爷高几个层次咧。再说,谷箩大的字你认得几担?你爷不是已经辱没祖宗了吗!何况二俫仔已经上过茶馆的桌子,只是你这个为爷的不知情罢了。
“苏先生耍笑了。本富绝无对大老师傅不恭之意,见谅见谅。”他双手捧着胡琴袋,连连给状元旦作揖道歉,“晓得你老人家要高抬二俫仔,本富再蠢也领会得到。你老人家到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吃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哪能不听你老人家的,容我同她娘商量商量。”
“想通了就好,切莫误了仔女的前程。”硬拧的瓜不甜,状元旦再不讲什么,付了钱,送他们父女离去。临出门,眯一只眼对黑美人做了个鬼脸,逗得她笑眯眯的三步一回头。
第 二 章
四季红操纵芙蓉班
?五爪兽荼毒杨家巷
五
二俫仔跑进家门,高高兴兴地将银毫子递给她娘。娘的嘴巴笑得像个淤箩①口:“我的仔吔,你哪里来的银毫子?”
“唱戏弄的,给娘买小菜!”她响亮地回答。
陈氏目询丈夫,丈夫点头。陈氏紧紧地搂住小女儿,眼里噙满泪水,脔心肝肺地摸了又摸叫了又叫。唐家生活艰难,灾年淡季,鼎锅常常挂起当钟打。有天早起等米下锅,时近中午还不见丈夫借米回来。她生怕饿得肠子打疙瘩的三个女儿被人家看见,把她们哄到床上躺着。恰巧有朋友“唐哥,唐哥”地叫进门,吓得她放下蚊帐捂着被子不准她们出声。朋友点火抽烟,火钳将灶膛柴灰翻个底朝天,冰冷火灶不见一星火种,连热气也没有,打趣说:“陈家嫂,还不煮晌午饭?今晌要在你家搭中伙咧。”常言说无米不留客。陈氏狼狈不堪,羞得哇的一声嚎哭起来,好像从来没有丢这么大的丑。朋友明白走了嘴,自扇嘴巴尴尬离去。
就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孩子们饿得像猴儿,夫妻俩不得已打发四岁的二俫仔给隔壁一家屠夫烧杀猪水。鸡叫头遍就得起来,天亮前要烧出二三大锅开水。要是猪倒水没开,就得挨屠夫的铁捅杖。这细妹子有股犟劲。泥灶四处漏风,荷叶锅结了厚厚的水垢,柴草又不干,烟熏火燎得涕泪交流,也能准时把水烧开。只是人被薰得黑咕隆咚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后来两个妹妹病饿而死,爷娘再也不忍心叫她去帮工。一个孤女在身边,父亲心肝宝贝地带着走东家串西家,或跟在戏台上看蹲戏。
自状元旦谈过以后,唐本富翻来覆去地想:二俫仔以后靠什么盘口呢?七十二行,除了唱戏还能做哪一行?这孩子,只要听到戏台上的锣鼓响就眉飞色舞,浑身来劲。有次蹲台看整本《南华堂》到《扇坟》一折,贾氏急欲扇干坟堆以尽早改嫁,演员的扇舞动作表演得非常优美。二俫仔被迷住了,情不自禁地把小凳挪入台中,当做坟堆绕着它扇了起来,引起剧场哄堂大笑。全身心投入伴奏的父亲开始莫明其妙,不知观众为什么把目光投向自己。当他发现二俫仔的作为,上前狠狠地打她耳光。女儿开心,父亲违心,观众却乐意。只听得台下喊叫:“莫打啰,莫打啰,蛮好耍的!”
“二俫仔她爷,状元旦这样的大角色说二俫仔是块唱戏的料,就让她学戏吧!”陈氏见丈夫拿不定主意,多次推动他。
“二俫仔她娘,你哪里晓得我的心事哦!每路过雄溪书院,听到里面传出的琅琅读书声,我就发誓要送我儿女读点书!我自小冥顽不可教,伤了爷爷的心才被赶出来。我总想送个知书达理的人回去交给他老人家,也算我唐本富没有辱没祖宗!”
“二俫仔爷听我讲,你莫发火,莫骂我妇道人家见识短。”婆娘却同床异梦,最担心的是没米下锅,鼓足勇气对丈夫说,“大俫仔还放在祁阳老家耍泥巴坨,读书哪有二俫仔的份?他有点哈①,读点书才能保自身哦。就让他跟着爹爹读书识字吧;我们能填饱肚子的那天,给他搭点书钱回去。我们俩在这里,一无亲二无故,常年钻山游乡,把二俫仔放到哪里去读书咯?再讲吧,妹子总是人家的,读书有什么用?”唐本富见她今天要把何老娘的包脚布甩出来似的,心里有点不耐烦。只听得她神秘兮兮地继续说:“前天我在圩场听到讲,人家状元旦入过孙中山的同盟会,是个踏罡步斗的角色,眼光厉害得很咧。他看中了二俫仔,有意收她为徒,是你祖宗积了德。你可不能当哈卵,错过了时机,过了这个村就冇得那个店!依我看,二俫仔是那块料,将来会唱红洪江城辰河水,给我们唱出一座银山金山来,准会比你那鸡巴胡琴管用!到那时,我们娘娘仔仔不必大白天躲在蚊帐里出丑咯!哼,我就不信穷人辈辈穷到底,富贵在别人家生了根!”
“讲得轻巧,你今天是不是吃了几把灯草?”唐本富极端反感婆娘的奚落,“人家给点颜色,你就想开染坊?怕是在发高烧讲胡话咧。”
“不是有言在先,叫你莫发火,听我讲完嘛。”婆娘不服气,“二俫仔得几个银毫子就晓得给我买小菜,我身上掉下来的肉知冷知热。你肚子莫痛,你……我跟你十多年,从祁阳来到这蛮荒地,吃过几餐饱饭?人家说,家有三斗粮,不入梨园行。你拿出三斗米给我看看!”陈氏声音有点颤抖,泪水涌到了眼眶。唐本富再也不敢堵她,室内寂静得听见蚂蚁在爬。
“常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陈氏好容易收住了眼泪继续说,“你唐本富是坨稀泥巴扶不上壁。二俫仔好容易遇上贵人,你却颠三倒四不识相。醒气怪吔,哪里来的银钱买不到米咯!不要再吐你爷那股穷酸气,他那豆腐架子塞不饱肚子的! — 只是不知状元旦收几多拜师钱?”
“人家大老师傅不要钱!”唐本富受了婆娘这顿有理有据有棱有角有山有水的奚落,本想再骂她几句山里婆见识短却出不得口。
“这么便宜的事,你还磨蹭什么?明天就去拜师嘛!”
“三牲酒醴也不预备?”唐本富见女人门槛太精,便恶狠狠地回敬了她一句。看来,送二俫仔学戏的事不能再拖,婆娘的话确实帮他拿定了主意。
“是你自己要学下九流的,以后倒了霉就莫怪老子!要学就崭劲学!”唐本富把女儿叫到面前,恶狠狠地训斥道。二俫仔听到爷准她跟苏伯伯学戏,高兴得不知怎么好,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如若失措丢爷老子的脸,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的脑壳扭过来看背身!
状元旦连三牲酒醴也没要。熊老板顾陈司令的面子,优礼有加。他打算在科班授徒之余,将几出旦角当行戏教给二俫仔。至于基本功嘛,就靠他爷老子自己训练了。
开荒教戏从难到易,状元旦开首就教《虹霓关》这出集闺门旦、花旦、刀马旦技艺于一身的旦行看家戏,从唱开始,唱念做打并行。先纠正在茶馆唱的那段〔北路起板〕转〔慢皮四门腔〕。因为是听会的,初听有点韵味,但要纳入规范,真还不容易。他一字一句地示范,一板一腔地纠正。二俫仔一腔一音地咬,一句一字地学。小小年纪,耳精心灵口快手脚巧,手到眼用力,面状心中生。每天面授一个时辰,然后规定自练的科目,特别嘱咐她:千学不如一练;打铁先打钉,学戏先练声;若要唱得好,天天起得早;师傅领进门,修行在本人。自此二俫仔每天清晨自觉早起喊嗓子、压腿、走马路。正是嗜睡不醒的年龄,竟能如此风雨不误,唐本富不能不刮目相看。
开始喊嗓怕见熟人,就爬到后山老廊庙麻园的树林中去练。老鸦坡下天亮得晚,打一段引子,念几段道白,唱几句唱腔,天色才透亮。毕竟年纪小,父母亲不放心,唐本富跟着陪着帮着练。女娃儿胆小,开始听到风摇树枝,心缩得紧紧的。渐渐地习惯了,风声鹤唳也不胆寒。一天清晨雾濛濛 的,她起得早走得快,独自进入一片稀疏的树林,父亲远远落在后面。她仿佛看见前面树上有什么东西在风中晃动。出于好奇,凑上前去伸手触摸,一只鞋子掉了下来。啊呀,娘哇,竟是一具上吊的僵尸,舌头伸得长长的!她被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叫“有鬼有鬼”。慌不择路,被树根什么的绊倒地上,从山坡上骨碌骨碌滚下来,摔倒在一个土坑里。父亲赶上把她抱上来,已是满身泥土浆,鼻青脸肿不省人事。一直背到家里,她才会“哎哟哎哟”地叫疼。几天不敢出棚,睡觉讲胡话,提到后山就发抖。娘心疼得捶胸顿足涕泪双流,直骂狼心狗肺的唐本富千刀杀万刀剁红炮子穿心。
自此以后,唐本富便在鼓楼脚、准提庵至平码头一带选择清净处所,一步不离陪着女儿喊嗓练功。二俫仔与咆哮奔流的巫水比劲,遇水练声的效果最佳。三个月下来,乐得状元旦连连伸大拇指夸奖:“到底是场面①先生的仔女!”唐本富夫妇千恩万谢状元旦大师风范功德无量。
六
状元旦离开洪江,娘爷正在为二俫仔择师发愁,想不到竟冒出一个不请自来的绝妙师傅。
这天二俫仔随父搭的玉华班到洪江保安司令陈翰章的陈公馆赴堂会,二姨太点了《双阳追夫》。排笔先生②一时找不出饰双阳公主的旦行演员,急得搓手蹬足直打转。不知谁嘀咕“唐本富的女会唱”,他像得了救星似的向场面上的唐本富打躬作揖。场面先生当然懂得救场如救火,不答应不行,但心里直打鼓。他把女儿喊到一边问:“你到底唱得唱不得?”二俫仔咬着嘴唇瞪着小眼睛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唐本富惟恐出岔子,十分严肃地叮咛:“可不能丢了老子的脸!要是唱拐了场砸了戏班的牌子,你莫想再唱戏!得罪了陈司令,洪江这个地方就冇得我们的路了!”二俫仔始终毫无惧色,唐本富才同意让她上场试一试。
二俫仔着装进台,见场面上父亲那严肃紧张的模样,浑身打寒颤,下意识往回走。
“怎么啦?”后台师傅问她。
“头一句,头一句……”二俫仔喃喃地说。
“蛋仔仔吔,‘才离街头’咯!”后台师傅一边提醒,一把将她推向台中。说也奇怪,启口唱开了第一句,后面的词就像流水似的顺顺当当地涌了出来,动作表情也自然地跟上了。不仅没有错戏,还镇住了台。她个子不高,连椅子也坐不上去,只好用手撑住坐板往上跳,乐得观众眉开眼笑。
俗话说,看雏伶唱戏,看身不看声。这出戏描写双阳公主同夫君狄青在患难中的真挚感情。二俫仔把双阳公主演得活灵活现,点戏的那位二姨太不断地点头称赞,有时还用手绢揩眼泪哩。陈司令也看得眉飞色舞,几次伸大拇指粗着喉嗓叫好。二俫仔越演越有劲,得了一个满堂彩。二姨太得知二俫仔是状元旦教的,同属一个师傅,更觉与这小师妹有缘分。刚下台,二姨太就叫人给二俫仔送去一枚银戒指,散戏后还打发了父女两盒桂林点心。
第二天,在唐本富家住的杉皮茅棚前,竟出现了珠光宝气的陈司令二姨太,洪江人有口皆碑的“母老虎”!她说要认二俫仔为干女儿,叫唐家明天送她到陈公馆学戏。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封银圆交给陈氏,说是见面礼。唐家夫妇目瞪口呆屁滚尿流,好像又觉得在做梦。是二俫仔八字好,一而再地遇见贵人?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冇安好心?夫妻俩分不清到底是昼是夜是神是鬼是吉是凶是福是祸,但绝对不敢忤触虎须,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他们常常看到街上有小屁眼客挑着人头走过,那便是陈司令的德政。谁都晓得集军政官匪于一身的陈司令在洪江这地方,打个屁点得火燃!
唐本富去芙蓉楼茶馆请教洪江通危八爷。八爷捋着山羊胡须皱起眉头掐指算计了好一会才说话:“我也讲不清是好是丑是福是祸。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个陈司令嘛,怀化泸阳乡人,行伍出身。早年以办民团、拉杆子成为独霸家乡的青红帮‘楚汉宫’龙头老大。民国以后转脸成了湘西军头目。洪江镇历来匪患频繁,百姓怨声载道。政要与商界想出了一个以黑吃黑、以大制小的方略,请陈司令带兵进驻洪江并兼任保安司令。陈翰章得到这个美差,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仗着洪江的势力和财源,先后收编了黔阳、芷江、晃县、辰溪、麻阳等县的部分土匪武装,与沅陵的陈渠珍、邵阳的陈光中合称湖南‘三陈’、‘湘西王’。陈司令有个与抽鸦片同等重要的癖好是看戏,要么请戏班唱堂会,要么到祁阳会馆、辰沅会馆、江西会馆、轩辕宫等万年台看戏,几乎天天不断。这个姨太太就是他去广西桂林谒见正在组织北伐的非常大总统孙中山时,在桂林打狗巷戏园子物色到的。”
“噢,原来这样。”唐本富好像有所悟。
“二姨太原是桂林班子第一个女子科班福珍园出身,艺名四季红,旦行功底厚实,在桂林地区颇有名气。陈司令看戏时相中了她,恰巧被广西绥靖督办公署白参谋长得知。小诸葛略施小技,逼她跟了这个山大王。四季红来到湖南,陈司令不准她登台唱戏。民国以后,洪江这地方虽然也有人喊过打倒封建、解放妇女的口号,但毕竟民气未开,戏班一律男旦,没有坤角。有如关在笼子里的百灵鸟,这个女伶被憋坏了,脾气变得暴躁,常发无名火,横挑鼻子竖挑眼,把陈家搅得鸡飞狗跳墙。土匪司令放纵新欢,家人见而生畏,背地里敬她一个‘母老虎’的雅号。但是,真正尝到母老虎厉害的是与她同行的伶人。”
唐本富明白八爷指的是洪江尽人皆知的桂兰园九唱《抱筒进府》那事。
前年四季红二十五岁生日,陈司令请来宝河派最负盛名的祁阳班子桂兰园为她唱堂会。她点了年轻英俊名重一时的小生蒋松金最拿手《珍珠塔·抱筒进府》。这戏演的是被姑母瞧不起的方卿中了状元得官以后,乔装渔鼓艺人进陈府嘲笑姑母的趣事。本家、名生角张寿生提醒:寿星是个从桂林大地方来的女子,科班出身,断文识字,能说会道,特别咬筋,不可等闲。蒋松金惯唱此戏,轻车熟路,且得过名师指点,颇为自负,没把什么二姨太特别放在心上:她四季红,我天天紫哩。张寿生又说:“凡是小心点好。杀不完的猪,读不尽的书;你马王爷四只眼,他牛王爷有六只眼咧!”蒋松金嫌班主太啰嗦。出台前,他注意到了厅堂内外挂满了大红鞭炮,不禁喜上眉梢,一心等待为他捧场喝彩。他做戏颇认真,老太太和陈司令看得很高兴,不时有彩声。可是唱着唱着,二姨太不动声色了,陈司令见势也不敢张扬。戏唱完,二姨太一言不发,不待司令离场,便在丫鬟们簇拥下匆匆走了。鞭炮垂头丧气地挂在那里。陈司令只得苦笑着对家人耸耸肩膀摊开双手。本家和戏班都十分紧张,蒋松金更是莫明其妙。
次日府中传出话来,再唱《抱筒进府》。蒋松金十分紧张。他使尽看家本领又唱了一遍,自觉没有纰漏。二姨太虽然一直在认真看戏,却不冷不热,其他人见风使舵,一声彩也不敢喊,戏场冷清得令人打寒噤。戏唱完,二姨太仍然带着愠色离场。第三天,她把张寿生叫去训了一顿,声言这出戏不唱到她满意,不准换剧目,不给戏价,不准离府。
唱戏不由东,累死也无功。面对二姨太说一不二的“三不”,张寿生再次向当场角色讨主意。丑角张永彩说,母老虎太刁钻,难伺候。生角唐福耀说,刁也要刁出个名堂来呀!多少年来,《抱筒进府》都是这么唱的呀!排笔先生说:我问过东家的人,都冇讲出个子午卯酉。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发发牢骚而已,一直不得要领。蒋松金是个不示弱的人,决心再唱第三遍。陈司令想:二姨太天天叫大家看同一个戏,不知她那花花肠子打的什么弯,也不来看戏了。蒋松金在台上看到,看戏人虽不多,自始至终却并无不满。那位二姨太也一直在认真看,偶尔皱皱眉头而已。本家和打鼓佬也有同感,只是猜不透她那闷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蒋松金心虚了,脸上比窦娥还冤,只得提请他师傅孟金兰来救场。张寿生立即给在武冈州演出的孟金兰发了个加急电报,请他“务必星夜兼程来洪江救徒解围”。
当孟师傅水陆兼程翻山越岭赶到洪江,《抱筒进府》已连演七场,母老虎仍然不肯换戏。孟师傅只得叫徒弟再演一场。厅堂里看戏的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孟金兰坐在母老虎附近若无其事地看戏,悄悄地观察她的颜色举止。虽然有意神不外露,但还是从隐秘的眼神里看出她是很欣赏蒋松金表演的。只是当方卿念“百般犹小可,最毒妇人心”两句道白时,母老虎双眉紧锁,乃至面带怒容,很不耐烦。孟金兰心有灵犀,豁然开朗,暗自搓着双手自语:“得矣,得之矣!”他在来洪江的路上反复捉摸过,根据母老虎的出身经历和现在的处境心性,毛病可能出在戏文上。果然如此!散戏以后,他颇为自得地对徒弟说:“明日看为师的。”
第九场,孟金兰饰方卿。报条一出,陈府上下兴高采烈。老看戏的都晓得,孟金兰是隆回县桃花坪人,唱了四十年的文武小生,脸风好,动作优美,神光充足。文戏《珍珠塔》、《断桥》、《金龙探监》,武戏《活捉子都》、《河北借兵》,叫人百看不厌。厅堂异乎寻常地挤满了人。陈司令和家人以及洪江的头面人物大都慕名而来,早早坐定。只有二姨太看见换了一个年长的角色,心里似乎有些不快。当她看到孟金兰装扮出场,一招一式一举一动超凡脱俗,尤其那眼神好像夜幕中闪动的两颗星光,有勾魂摄魄的魅力,立刻觉得此人确不一般,《抱筒进府》可能唱到头了。孟金兰的表演使她很快进了戏。在二姨太看来,不仅他演技炉火纯青,还诱发了同台旦角的灵性激情,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二姨太急切地等待引起她反感的症结处的到来。当方卿念到“百般犹小可”一句时,她的心被提了起来,希望他能道出她内心的隐秘,不想让这出该死的《抱筒进府》再唱下去。当下句“最毒 — ”冲口而出时,“妇人”二字换成了“方氏”,二字念得又重又稳,方卿的眼神也温和而询问似的投向四季红。只见未待“心”字出口,二姨太倏地站起来鼓掌,连声大叫“改得好,改得妙!”陈司令见她那眉开眼笑心花怒放的情形,简直莫明其妙,以为发癫了呢。只见她手一挥,挂在厅堂内的鞭炮顿时乒乒乓乓震天动地。厅堂里所有的人也跟着一齐拍手叫好。二姨太叫人拿出九十块大洋的红包飞快地递到方卿手中。孟金兰双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银圆,精神抖擞,两眼闪动着晶莹的泪花,连连向二姨太和陈司令鞠躬。这个只知唱戏饱受白眼的中年汉子竟至不能自已,耸动肩膀失声哭了起来。伶人们个个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场面上高奏[喜相逢]。
张寿生拉着孟金兰来到陈司令和二姨太面前致谢。
二姨太对张寿生说:“孟老板悟性高,你们那个蒋老板耐性也不错。奉孟老板的面子,九天戏价照付。今晚,我请你们全班吃夜宵。”
张寿生心里说:“桂兰园组班七八年,从来冇得一出戏被责令连唱九场的。你们陈府这么霸蛮,哪里晓得我们全班八天八夜寝食不安?你二姨太自家说刻毒不刻毒吧!”可他口里却说:“戏文是师傅传下来的,我们怎么趸来怎么卖,夫人逼我们犯了欺师灭祖的条规哦。”
“张老板这话不通。”二姨太说,“常言说读书要讲、学戏要想。先生瞎编,师傅乱教,也不寻根究底一番?世界上的女人哪能都是一个样子!《抱筒进府》易学难精。神不到,戏不妙。孟老板唱的即使不说字字血声声泪吧,也是神到了的。永宝两派都夸孟老板的戏唱得好,谁责怪他欺师犯祖来了?孟老板之所以成其孟老板,就是因为他与同行小生有不同的地方!”
“多谢夫人谬奖。”孟金兰说,“我原以为贵人们看戏都是为了消食解愁。像夫人你老人家这样认真看戏而又精于戏理的,实在少见!人说夫人心高气傲,我看你老人家确实高人一头。”
张寿生心里说:“平心而论,这婆娘实在有两下子,挑剔得有水平。”
“还高呢。我心里明白,张老板,你们戏班,陈府内外,不都在咒骂母老虎心比方氏毒才怪咧!”二姨太见张寿生等人尴尬地似笑非笑,也笑着说:“难怪这七八天我周身发烧,吃饭冇味,睡觉不香咧,真恨你们怎么悟不出这点道理来!”
“我们也怨你老人家城府太深,不明讲出来。”
“自己悟出的道理才深刻。世界万事万物各自有理,岂能一概而论?《牡丹亭》杜丽娘,《西厢记》崔莺莺,那个汤显祖、王实甫就揣摩透了女人的心。”
“百人百样,十戏九不同嘛。”张寿生等纷纷点头称是。
“话又讲回来。你们的《抱筒进府》实在唱得死火①,做工唱工,一板一眼,炉火纯青,从冇看见桂林班子叫我这么迷过。有意叫你多唱几遍,确实为了过瘾,只是玩笑开得过头点。”
蒋松金说:“夫人玩玩笑笑,我差点冇投辰河。”
“这本子一定是你们男人编的,没有揣透女人心理。师傅们照本宣科一代代传下,大家不以为怪。要是在骂秦桧、严嵩老贼时,把在坐的诸位大人先生一起骂,你们也不会认账的。”
“有道理!夫人于戏是个有心人呐,张某我佩服,桂兰园服气!”张寿生尽收囊中。
七
二姨太要同穷戏子认干亲,陈司令却不介意,听其自然,只要她不闹得鸡飞狗跳墙,不拿他心爱的古董字画出气就行。唐家夫妇却被一股龙卷风托入云里雾里,入夜如临深渊,出门如履薄冰。他们不得不把女儿送到陈公馆。看见大门口两边如狼似虎的岗哨,联想起那些挑着的人头,他们觉得像是把小羊投入老虎的血盆大嘴,细皮嫩肉软骨影子都剩不下。
二俫仔感到意外的是,母老虎没有像娘讲的红毛野人那样吃人不吐骨头。四季红带她看戏,教她学戏,从不打骂,连句重话都不说,真当女儿对待。唐本富一直为四季红和女儿操琴,见女儿黢黑的脸蛋渐渐变白了,身子长得丰满了。尤其是她那会说话的大眼睛,弯弯的柳叶眉,深深的酒窝,水灵得比以往更加妩媚动人。她谨记他的教导:喊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本来聪明伶俐,嘴巴子甜似蜜,加上四季红精心调教,二俫仔变得文静又大方,不管是官佐兵士家人杂役人见人爱。陈司令见四季红脾气变得温和了,心里好喜欢,爱屋及乌,时不时给二俫仔买个洋娃娃糖人儿什么的。
这一天,四季红带二俫仔到犁头嘴江边喊嗓练功,只见满眼的芙蓉树,开着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芙蓉花,茫茫一片望不到头。山间杂树野花点缀,远不如芙蓉如潮气派。触景生情,四季红心花怒放,把二俫仔搂在怀里。
“二俫仔,你说这花好不好看?”
“好看。”
“知道叫什么花吗?”二俫仔摇头。
“芙蓉花!二俫仔,你改个名吧。”
“亲娘,改什么呀?”
“你像这芙蓉花一样好看,就叫芙蓉花吧。”
“亲娘四季都红,那才好看咧!”
听到小小荷包嘴这么甜美动听,应了茅屋出好妹破窑出好瓦那句俗话,四季红喜得眼里涌出似咸似涩似甜似苦的热泪,搂住她心肝宝贝地叫了又叫亲了又亲。对比起那个时不时在经期内还粗鄙野蛮作弄她的山大王来,她感到人世间有了温暖和寄托,不由得摸出贴胸挂着的护身符玉芙蓉,摘下来,噙着眼泪说:“二俫仔,这个翡翠护身符,是亲娘用头一年戏份子买的。现在把它送给你,你就名叫玉芙蓉吧。你就是亲娘的护身符,可要懂得为娘的一片心意哇!”
二俫仔双手接过翡翠芙蓉,紧紧贴在胸前,小脸蛋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亲娘,你老人家莫哭,我就是玉芙蓉,就是你老人家的护身符!”
四季红哇地嚎啕大哭,泪如泉涌,哭得十分伤心。哭一阵又笑一阵,笑得也十分开心。在她看来,人生的幸福莫过如此。
人口如风,“玉芙蓉”代替“二俫仔”,陈公馆很快叫开了。
四季红教戏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先讲故事,让玉芙蓉了解这出戏的内容,然后记本子。玉芙蓉不识字,她耐心解词释义,有时还教她认几个字,道白记熟才教唱腔。因为状元旦开荒教唱过几出戏,玉芙蓉有了基础,唱腔学得很快。边唱边表演,半年时间就学会了好几出旦角当行戏。四季红多才多艺,反串小生与玉芙蓉配戏。母女俩在陈公馆内把几出生旦对角戏练得滚瓜烂熟。琴师唐本富从心里佩服这个广西女子品貌俱全心地善良才华出众。
玉芙蓉满过十二岁,四季红为她在祁阳会馆举行首场挂牌演出。人们虽然在来此唱戏的广西桂剧、长沙衡阳湘剧、常德汉剧班子中见过坤角,但最爱看祁阳班子的洪江人,还是第一次看见当地的女伶,所以视为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四季红知道这一点,亲自带着玉芙蓉拜见洪江军政商学各界要人和正在洪江演出的各戏班大老师傅,请他们光临捧场。尽管湘西王支持他的姨太太主办其事,还是有人在祁阳会馆戏台门柱上贴上这么一幅对联:
妇人生须,男儿诞子,怪异得诸传闻,看此间,何妨将无作有;
月下来期,秋江送别,风流缘非夙缔,戒尔辈,切莫弄假成真。
四季红嫣然一笑,庆幸没有骂她个狗血淋头男盗女娼十恶不赦。她决心把事情做得美轮美奂。
首演选择的轻喜剧《梅龙镇》,讲的是明朝正德皇帝游江南调笑女人的趣事。四季红重价特请她最佩服的小生孟金兰为玉芙蓉配戏。一大一小扮相都很美,嗓音又甜,表演极为风趣。随着演出进行,一阵阵笑声赞美声不时爆发。陈司令更是眉飞色舞:“二妹子,真有你的!”戏班同行大都挤到马门口场面上看热闹,个个点头称赞。一些行家理手心里嘀咕:坤旦到底与男旦不一个味。他们预示祁阳班子第一个坤角会唱出名来。那些原来认为母老虎只为消食排遣瞎闹腾、提醒唐本富当心毁了女儿的人,此时也心服了这广西女子。
不安本分的四季红得寸进尺,首演以前就酝酿为玉芙蓉组建戏班。组建戏班,一要人,二要钱,三要人缘。人呢,她对唐本富观察已久,见他精明能干,事事精心,场面上是高手,能镇台,也能调摆伶人,不是眼高手低那一类,可当大任。自与四季红结亲以来,他也多次表露过离开玉华班自组戏班的意向。以他女儿名义组班,他当本家,是再好不过的了。他能从祁阳、宝庆、武冈招揽一批好角色。四季红也可以从广西叫一批坤角来,尤其是福珍园的姐妹一串珠、双合剑、三山月、五更钟、六龙车、七弦琴、八音铃、九连环、十锦屏等准能招徕一二人。要是姐妹们再聚集一起该多惬意!钱从何来?她也早有运筹。一是山大王枕头上许她五条黄鱼,二是请商会和大昌丰油号、熊瑞祥、藤兴发等财佬入股。玉芙蓉一炮打响,四季红见火到猪头烂,组班加紧进行。很快,三千银圆送到了四季红的账房先生手里。她吩咐唐本富亲自到广州状元街买行头,又打发人就近到洞口县高沙镇买盔头一应物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都齐备,玉芙蓉班很快开了锣。
“祁阳班子第一个女伶登场了!”“陈司令的二姨太办起了祁阳班子!”“广西女子要上台唱戏!”消息不胫而走,从洪江北到安江、溆浦、龙潭、怀化铺,乃至芷江、辰溪、沅陵,南到会同、靖州、通道,东到洞口、隆回、武冈、绥宁,西到黔城、托口、天柱、锦屏、黎平、镇远一带。人叫人千声不应,艺叫人不请自来。洪江连唱一个多月,几乎天天满场。那时陈司令正在着力清乡,旅团营连排一齐出动,据说先后抓了好几千裙无头裤无裆的泥腿子和山里佬,不问原由或者草草问几句记几笔就胡乱拉出去砍了头;当然也有出得起银钱粮草的苦主活命回了家。军政当局庆贺捕杀之功,黎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各地缙绅会党感激巴结陈司令,纷纷约请玉芙蓉班庆贺十天半月不等。玉芙蓉班开场半年多竟没有一个空场的日子,每天进项几百银圆。玉芙蓉为四季红赚了大钱。四季红叫账房按股分红,并亲自把红利递到各股东手中。股东们皆大欢喜,夸陈司令的二姨太不仅授徒有方,而且办事有规。熊老板说得情不自禁:“陈司令栽了颗摇钱树,果子落到我们油号商号来了!”
玉芙蓉挂头牌,唐本富管场面,陈氏管伙食水锅,一家三口分得数千银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应了陈氏“哪有穷人穷到底”那话,她做梦都在笑。她兴奋得夜不能眠,苦无地方收藏这许多银花边。她在梦中得了一条妙计,将银花边悄悄换成金砖贴身捆在裤腰上,并时时处处触摸那硬邦邦冷冰冰却又使她乐呵呵的东西。还在清平街买了一座临街铺面,告别了杉皮棚,过上了人模狗样的日子。又从熊瑞祥给老家汇去了银票,嘱咐儿子一定到祁阳县城高等小学读书。街上行人遇见捏紧拳头走蟹路的陈氏都退步让路,铺号伙计见他们连连点头哈腰打招呼。洪江人羡慕唐家夫妇的摇钱树,还夸耀他们依傍了一座像老鸦坡那样铁稳的靠山。脱去穷骨的陈氏颇为得意地说:“街坊邻居只见我们钱赚得容易,哪里晓得唱戏人的难处哦。”
八
一个冬日清晨,陈司令在长沙读书的儿子陈天宛搭乘巨无霸回来了。他在犁头嘴离船登岸就隐隐约约听到悠扬的歌声。年轻人出奇好胜,寻声找去,晓雾中似乎现出一瑶池仙女在驾雾沐浴歌唱。他吩咐随人提箱先回家,自己要访仙女。只见仙女面目清艳,温润如玉,手掌绵软,指嫩如笋,莺声呖呖,动情勾魂。
玉芙蓉在圆场操练之中,偶然发现白衣少年近处观看,顿时停步缩身退到坐在远处石头上监护的父亲身边,还不时羞怯地回头张望。父亲怒目少年,见他西装革履戴有檐帽,眉目清秀,忘情发呆,知是纨绔子弟,不便得罪,便带女儿快快离开。
陈天宛尴尬惘然,只得失意地往家走。走着走着,竟然看见父女俩进了他陈公馆的大门!回家打听,原来是二娘的干女儿玉芙蓉,一个女童伶。从此陈天宛天天挖空心思寻找玉芙蓉,只是二娘把得紧,很少有见面和讲话的机会。偶尔见玉芙蓉一眼,天宛简直觉得观音再世,长沙那大地方也没看到过这样光彩照人摄人魂魄的绝佳美人儿。
寒假中的春节元宵,陈公馆高朋满座贵客盈门,陈司令不时叫省城回来的儿子随同陪客,天宛却总是打不起精神。他最来神的是远远地悄悄地偷看玉芙蓉吊嗓练功。有一次在外练功,不知为什么,玉芙蓉被她父亲骂哭了,哭得好伤心。天宛见她梨花带雨的娇模样,心血潮涌,掏出一方丝花手帕递过去。玉芙蓉抬头一看,呼地将手帕抛入滚滚沅水之中。小小年纪持重如金,懔乎难犯,毫不用情于陌路之人,愈使天宛要把她据为己有。他先向娘求情。娘见他总是吃不香睡不实,十分心疼。得知他为玉芙蓉颠倒,就轻言细语地安慰开导他:“仔也,你年纪还小,堂堂司令家的少爷,又在大地方读洋书,将来什么样的好老婆讨不到?千万不能讨个下九流戏子。那些骚货骚得出水来……”仔少爷听到“不能”还加个“千万”,简直怒火千丈,毫不客气地反驳娘:“堂堂司令的小老婆不就是个唱戏的?你乡里婆懂什么呀!你不帮我,我找爷去!”噎得为娘的好多天出不来气。
陈司令对唐本富玉芙蓉父女颇有好感,他一个山大王计较什么戏子不戏子!有这些女戏子常年陪侍,司令当得多惬意,于是给儿子出主意:“你想摘芙蓉花,只有二娘能帮你。”
天宛兴高采烈地去二房。还未启口,四季红就问他:“大公子,这个年怎么把你过瘦了?是不是在想什么人?”天宛吱唔不语。
“是不是求二娘帮忙来了?”天宛点头。
“你说吧,只要二娘帮得到的决不含糊,不会像有的人那样总是嫌别人眼斜鼻子歪。”天宛听出是针对他娘的,无论二娘怎么奚落,都不接话反驳。
四季红翘着指头掸了掸烟灰,颇有点阴阳怪气地问:“你是看上我的干女儿了罢?”
天宛脸上飞红直点头:“不晓得怎么回事,做梦总跟她在一起。”
“打手铳了罢?”四季红似乎有意挑逗,“你爷的好仔吔,你看上她哪一点?”
“花面丫头十三四。长得漂亮,又会唱戏。”
“是这样,二娘嘛劝你死了这条心。”四季红乜斜着眼说,“你是正经女人养的,司令的大公子,陈府掌门人,讨个下九流女人,名声不好吧!再说,你娘那里就通不过。”
天宛急了,愤愤地说:“我娘晓得什么?山里婆娘只晓得围着灶台转,不像二娘见过大世面,有见识,有能力,会办事。”
总算报了一箭之仇,四季红会心地微笑:“真是你娘的好仔呀!”
正因为心底里怄着气,她有意无意地要促成这桩亲事:“我嫁到你家来,你爷就不准我上台唱戏。你把玉芙蓉讨过来,还准她唱戏吗?”
天宛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有什么关系!她唱她的戏,我读我的书。说不定我还带她到长沙去读书去左公祠火宫殿唱戏咧!”
四季红感觉天宛这孩子虽然孟浪可也单纯,是个多情种。如果二娘再加上亲娘这一层,护身符就更加保靠。她拿定了主意。
四季红对唐本富老婆提及天宛,陈氏简直比数银花边和触摸裤腰上那硬家伙还感觉美:我二俫仔的八字好得门板也挡不住,一而再再而三遇见贵人。好事太多,她又不很踏实:“二太太,我们唐家才有几个钱,哪里对得起你家陈司令?再说,二俫仔才进十三……”
四季红一听有门,便单刀直入:“亲家母,玉芙蓉是你的女也是我的女,我能拿干女儿终身大事好耍吗?我也是个唱戏的,只要说话办事站在理上,他陈司令还得听我的咧!陈天宛比他爷娘强得多,人好,知书达理。十三岁不算小,戏文里不是讲‘十三为君妇’嘛。我们广西十三岁生仔有的是咧!玉芙蓉嫁过去,我们母女俩有了照应,谁也莫想轻易欺侮我们!说我是戏子,戏子怎么了?又不是我硬要嫁他山大王,是他千方百计要娶我!不然,我也不会被人骂做母老虎野猪婆咧!”
陈氏虽然听不大懂,但觉句句在理,只是妇道人家自己做不得主:“二太太,女儿终身大事得由她爷做主,你再同她爷讲讲为好。”
四季红向唐本富提及,唐却支支吾吾。他责怪老婆看大了眼睛吃大了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初不让女儿吃戏饭不就是担心这些吗?
转眼寒假将完,天宛求婚未得允准,不得不再催父亲干预。陈司令以为姓唐的不识相,便骂骂咧咧地对管家说:“请个媒人把天宛的庚帖送过去,看他唐本富答应不答应!不识相,叫人把戏班行箱给我搬回来,看他祁阳戏子还有什么鸟本事!”
四季红把这话传给陈氏:“你们呢,牵着不行骑着倒走。山大王真搬行箱,我是挡不住的!”
“唐本富,你变死也是一条狗婆蛇!”陈氏急得团团转,直骂,“不是二太太和陈司令扶持,我们岂有今天?做人要讲良心!有人想抱大腿还抱不到,你倒好,有了几个钱几间屋,就摸不着后颈弯了!何况他陈姓还是我外家咧!”
“你倒会攀亲!真是妇道人家见识短。”唐本富气愤地说,“常言说有好大个脚穿好大的鞋,你想用女儿做抵押?他陈家看得起,我们识抬举,也得守本分才是。我们玉芙蓉是状元旦的徒弟,有身价,不能让人看轻了!”他回四季红:“二太太,常言捆绑不成夫妻,此事还得二俫仔自己愿意。请回司令和少爷:少爷快要去省城读书了,等热天放假回来,再换庚帖吧。”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唐本富的缓兵之计虽然奏效,但许了的事是赖不掉的,如何经得住陈大少爷的死缠硬撞。他心里何尝不想巴结权势!转眼间放了暑假,天宛回来了,他不得不把十四岁的女儿送进陈公馆。
玉芙蓉过门的那暑假,天宛陪着美人,简直像兔子见了青草似的欢愉,像小狗一样不停嬉戏打闹,蜜月如鱼似水,恩爱海誓山盟。玉芙蓉“少爷少爷”地叫,天宛说“少爷”二字永远不许再开口。家有娇妻,始觉读书无味,迟迟不想离家上学,父亲吹胡子瞪眼睛才把他赶上船。
后来的事实却出乎四季红的意料。陈天宛其实是个眼界未开处事孟浪的登徒子,一遇冶容便当倾国。半年后的寒假,他带回来一个女同学,是溆浦黄茅园舒大财主的千金,土里土气又洋里洋气还疯里疯气,自称两年前就已与陈天宛同房订了婚。四季红这才深悔自己看走了眼,而她的干女儿肚子已经现形,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唐本富一家正在外埠唱戏,得知消息,一家人大眼瞪小眼,玉芙蓉哭成了泪人儿,陈氏理所当然成了众矢之的。
榆树湾一个疯疯癫癫的叫化子追着四季红唱山歌。四季红见他那邋邋遢遢的样子,心里直作呕,叫唐本富着人赶走他。那叫化子转一圈又回来,还是唱那几句。仔细听来,她确乎听懂了,觉得很有意思。去掉那些莫名其妙的衬词,大意是:“共水踞猛虎,草止五爪兽。虎啖人之肉,兽噬人之肠。虎兽食完存残血,犹饱豺狗与饿鳖。杨桥童童影,豺鳖踽踽行。伶倌坐堂如儿戏,兽毁其宅鳖居席……”四季红客客气气打发叫花子,将唱词传给陈翰章。陈看了呵呵一笑:“又是那些舞文弄墨的书呆子变着法子骂我杀人如麻。二妹子,连你那戏班也骂进去了咧。苗蛮泥腿子造反,不杀行吗?有本事你到我陈公馆来唱呀!”陈司令照常杀人越货抽大烟,照常看他的戏搞他的女人。
又过了几个月,四季红捎信回来报告两件事:一是端午节那天玉芙蓉为他添了个孙子,二是司令的属下大都请了玉芙蓉班,惟独驻芷江的三团李团长没动静。陈司令脸阴一阵晴一阵。晴的是得了长孙,阴的是对那个姑舅表弟戒心不够。部队改称湘军时给他一个团的编制,他却偷偷摸摸地弄了两个团的人。团不团旅不旅的,给养不够到处打捞,地方乡绅怨声载道。各方面传话施压,要湘西王管管这个人称五爪兽的家伙。陈司令于是在洪江召开了全区保安会议,略显杀气威光臭骂五爪兽一顿,意在敲山镇虎,提醒他不要忘乎所以,碍于亲戚情面,并没处置他的意思。谁知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五爪兽自知阴谋败露而如坐针毡,却当着司令和众同僚的面谈忠说义慷慨激昂一番。回到芷江便揎拳捋袖向心腹们咬定口风:杀人一刀,骑马一跑,图个痛快。他自以为早已与云集洪江的某些富商大贾有紧密联系,这些人与军政各方在洪江的沉浮,往往左右黔省和湘西政局的变迁。他决意仿效戏文中吕奉先故事,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刻意买通陈司令的副官,谋划了一个周密的弑主计划。
玉芙蓉班回洪江来了,它的戏陈司令是每场必看的。过了满月,玉芙蓉出落得更加风流。洪江的文人学士们形容她: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四季红又从黔东什么地方请来一个叫万年青的小生与玉芙蓉配戏,简直把这个土匪司令弄得神魂颠倒。每天傍晚四季红陪同他坐四抬大轿,从陈公馆经杨家巷去湘乡会馆看戏。这一天兴致特高,到后台给玉芙蓉和万年青道辛苦,并吩咐唐本富随同他一起回公馆取两件赏赐物品。
陈司令在芙蓉楼雅座里翘起二郎腿享用茶点,时不时与四季红脸贴脸哼戏曲,或隔窗欣赏奔腾的江景。船灯在巫水中摇曳出种种美丽图案,天柱峰下萝卜湾蔽江排筏上的火光成团成片直伸天际。朦胧月色下的吊脚楼上时而传出嬉笑怒骂声,会馆和大宅里或笙歌悠扬或阵阵喧闹,老鸦坡野兽嚎叫山鸟凄鸣。他很觉惬意,治下的山镇与沅水日夜奔忙,永不停歇。依仗这举足轻重的洪江,即使进不了长沙主宰湘政,也可跨湘黔两省发号施令耀武扬威。
交子时许,他和四季红的轿子以及唐本富和八名卫兵浩浩荡荡经过杨家巷时,天空中骤然升起一颗红色信号弹,好多挺冲锋枪爆豆子似的从各个方位交相扫射两乘大轿。顷刻间,轿夫与随人统统倒在血泊中。炒豆似的枪声持续了一刻钟。待至又一颗绿色信号弹飞起,暗杀行动组成员迅速奔向犁头嘴,上了渡船组等候在那里的快船,拔篙起缆飞渡沅水,在川崖上岸与接应组会合,快马加鞭闯关越境,返回芷江复命。活做得干干净净,真不愧行伍中人。
唐家母女闻讯赶来,在火把烛光之下看到亲人惨死在血泊中,周身上下竟有几十个洞洞。陈氏不由得悔恨曾咒骂丈夫“红炮子穿心”,两手打鼓似的捶胸挠发,没来得及哭几声便昏死在血流中。玉芙蓉失去父亲和亲娘两尊保护神,抚尸喊叫:“亲娘呀,你老人家好冤枉,女儿冇当好护身符!爷,你老人家醒来呀,女儿还要跟你唱戏!”
第二天苏醒过来,陈氏发现裤腰上八两黄金全没了!转眼间人财两空,痛不欲生一病不起。玉芙蓉呆呆地守在床边。
陈翰章树倒猢狲散,妻儿子侄至友亲信纷纷抢夺金银细软动用家具,甚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为了争夺不知存放何处的三百五十根金条,一直厮杀到陈的老巢榆树湾那秃山头上一座堡垒似的石头山寨里。邋遢人唱的虎兽豺鳖一一应验。
戏友乡党为唐本富打理后事,不断听到凶讯。陈氏母女一日数惊,不知如何是好,只知痛哭流涕紧闭大门。洪江街市像打过一堂清教似的不见几个人影,即便不得已出行的人,路过陈公馆或本富堂也绕道远远躲过,惟恐再成为兵匪窝里斗的屈死鬼。独有茶馆老乡亲危八爹眼前忽闪着胡琴客、茶馆、会馆、戏班一幕幕欢乐而悲壮的场景,叹惜乱世人如飘蓬,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等等,觉得应该去看看可怜的未亡人。陈氏战战兢兢开启紧闭的铺门,但见须发皆白的硬朗老人稳步迈入。
“你家卷入了兵匪狗咬狗。五爪兽如此跋扈,湘西二王和贵州军方会来干预。恶人都有造祸之才,洪江从此不会安宁。本富一走,你们孤儿寡母定难在此立足。常言世上最好吃的是亏字,惹不起躲得起。我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卖了铺子回祁阳老家去投奔大舞台杨善人,或许能免灾避祸寻条生路。”非亲非故仅因喜欢蛋仔仔唱戏的善良老人开导形容枯槁的娘女。
“妇人家见识短。你老人家讲的大舞台比玉芙蓉班还好?杨善人靠得住?”陈氏怯怯地问。
“你问杨善人嘛,我可以给你们讲三天三夜。他本名杨福禄,五百年前始祖从江西弋阳县迁祁阳,传到他已是二十五代,起班前是百年老店福禄堂药号老板。他自小在湘桂粤黔滇大山中采药,照祖传秘方如法炮制丸散膏剂,有起死回生之效,我老汉和家人都得过他医药之利。灾荒疠疫年景有钱买药,无钱施药,救人无数,杨善人大名就此得来。他从小喜欢看戏,是祁阳城闲吟曲社铁杆成员,对穷苦伶人和遭厄运的戏班多有资助,据说家藏祖传的老郎王雕像。光绪末年,祁阳永升班·荣字科本家特聘十八岁的他主班。他严厉活跃,目无王侯心如婆,带出一批好苗子。蛋仔仔的蒙师苏荣美就是他的门徒。”
“我师傅说过,他学艺得益有好教头好班主。”玉芙蓉记起了状元旦的话。
“永州名班四喜班濒于散班,老伶们深知杨先生是个百折不回的侠义丈夫,纷纷请他接手。民国十一年,杨福禄将药号交内人主理,拿出数千银两改办大舞台。着意搜罗名角大老师傅,不几年便把大舞台办成公认的一流名班,各行都设双当场。伶人们夸他是良相良臣的大料,生不逢时屈就个良医好班主。据传正招聘坤伶,你红遍湘西辰河的玉芙蓉岂不是首选之人!”
玉芙蓉听得心直痒痒,陈氏也觉主意不错,立即按八爹之计忍痛割肉变卖铺子。临难变现,买主自然趁机杀价。好在有八爹这样的尊长潜心袒护孤儿寡母,房价并未大损。玉芙蓉想念娇儿,请八爹向陈府要人。昔日热闹非凡的陈公馆一片狼藉,冷清得鬼打死人。有人说天宛他娘早把端生抱走了,谁也不晓得陈家还有几个活命的现在哪里。
母女俩惶惶如惊弓之鸟,抱头痛哭跪别八爹,披孝负包,行船坐轿,爬山涉水,越卡过关,千里辗转劳顿,总算回到不知何处是家的家乡。
第三十二章
水上飞赛龙船踩头崛尾
活周瑜显绝技喷血倒流
一二五
清早晨练,褚长官听见院外锣鼓咚咚,便躲过警宪的跟随,拉上栗至尊微服观市容。街面到处贴着花花绿绿的龙船竞渡和擂台戏码海报,铺面家家门框插挂艾叶菖蒲,到处洋溢着南行以来少有的欢乐气氛。信步走过县衙门前,新厕所边人声嘈杂笑话两幅对联:烈女到来,自愿解裙脱裤;英雄至此,也要忍气吞声。另一联:只许你来我往;不要屎少屁多。褚长官也被黑色幽默激笑了,可又大笑不来。他想,如果是骂周览团,怕是共产分子在捣乱。栗至尊询问谁人所写。
“这字迹还看不出?五先生的手笔呗!”一个老者说。
就是昨日陪同看戏那位黄矞先生?他是南社诗人、民元省参议员。桂林“中正桥”选用他的题字而放弃了于佑任的;委员长为他六十寿辰书题过“衡湘一老”匾额。想不到此老竟是玩世不恭的戏谑高手,好开不合时宜的政治玩笑。
“桂花元宵呐,客官不来一碗?”褚长官路过桂记元宵铺,伙计满面春风作揖打躬。
“我们不吃元宵。”栗至尊说。
褚长官朝店里看,铺面整洁,桌椅干净,用具井井有条,伙计彬彬有礼。
“我在这里读书时常来吃元宵,今天见到的比我记忆中的印象更好。”栗至尊说,“祁阳元宵桂记最佳,选用大糯、团子糯、或桐禾糯等优质糯米,精制桂花馅芯,颗大馅粗,煮后软绵绵甜丝丝,色嫩味美,随季节有所不同。生意总是这样红火,想起来至今还悠清口水。”
下大码头到河街,行人拥挤不堪,沿街摊贩叫卖格外起劲。
“杨家桥龙记米豆腐呐,来一碗!”龙记米豆腐色泽嫩黄,以名满湘南的“向荣记”黑豆豉熬猪骨头汤,兑入少许常宁豆油和鲜鱼汤,那滋味分外诱人。
“新桥头豆腐脑,九种配料都齐全,一个铜板一碗呐!”
罗口门“李记葱花麻圆”的伙计也在叫卖。这家麻圆磨制讲究,配料上乘。
北正街周记三吾茶馆的面包子,汽车站周记百福酒家的银丝馒头,北正街桐梓塘张记炒花生,三圣殿侧杨拉天的炒麦豆,华得来的饺饵,西横街的凉拌粉,罗口门直街黄老娘的发糕,九塘冲夜饺饵,唐家陡百合糕,昭陵街陈拜堂糖菩萨,泮池塘绿豆粑和烤红薯,县前街糯米条糕,曾家巷子灯盏糕,罗口门唐矮子大米饭,驿马门鱼煮红薯粉,宝塔街油炸粑,要有尽有。
“这都是祁阳有名小吃,在我心里与山珍海味等同。”栗至尊不时向长官夸赞。
从上河街折入下河街至阿拉伯“7”字形的迎秀门大街,市人满街,挑夫成群,简直像个物资交流会。官家嘴黄花菜,祖山湾百合,归阳草席,砖塘香芋,老虎岩砣姜,马江银丝,大园里荸荠,梅子坪乌梅,高枧麻糖等要有尽有。湘西桐油,宝庆剪刀剃刀,宁远厚扑,道县红瓜子,常德棉花,广西北流糖,上海无锡布纱,武汉长沙百货……各地特产汇集。
“祁阳号称湘西南黔东货物转运码头,不仅县民从几十上百里远赶来县城看龙船戏和龙船竞渡,周围零陵东安邵阳县乃至洪江会同天柱人也跑来看热闹做生意。”栗至尊说,“下江疏散来十几个工厂、医院、机关共一万多人,对一个只有六七千人的小县城来说,确实难堪重负。”
上午,县府请周览团上潇湘楼。登城放眼,好家伙,沿河城墙上,数里长的上下河街吊脚楼的晒楼上,宝塔山和万卷书崖这些临江制高点已被倾城出动的市民和他们乡下来的亲朋好友以及外江人就近占领了。连夜从几十上百里外赶来的乡下人,只有涌向数里河滩,以及停泊在烟江河口直至万卷书崖下的各色航船鱼舟和木排上。对岸龙王殿孙市里广阔的河滩田野和远远的天马山上,林立的厂房和冒黑烟的烟筒下,也是黑压压的人群。褚长官想,山野群盲不知强大的日本利剑已悬在中国头上,这样的求乐兴致只怕久长不了。
祁王岩那边响起了沉重的鼓声,一抹红彩隐隐出现在烟江口。
“红龙来了!东半边的!”
大红船渐渐驶近,红鳞红须张牙舞爪,踩头招手头戴大红飞檐武生帽,身着大红对襟短靠,草鞋。四丈八尺长的船身坐着十二排二十四个健壮汉子,头戴六股大红水红相间球形帽,大红白边对襟背心,胸背白圈绣“大红船”三个黑字,下穿青色短裤,寓意“大青船在我胯下”。他们举起三尺六寸长的木桨昭示人们:正背两面分写“大红船”、“独占鳌头”。踩头不时向两岸欢呼的东城人群招手致意。人们认出他是刘云卿,群声欢呼“武林高手当踩头,冠军非大红船莫属”,“英雄盖世”,“独占鳌头”。
紧跟大红船的是以寿井门、新桥头为主区的小红船、以宝塔街、黄土岭、栗塘湾为主区的老官船两艘兄弟船。在轻松的鼓声中,木桨整齐地划动,三龙轻松钻过新石桥拱洞,进入湘江主流。
“祁阳竞渡龙船以地域划分。”黄矞先生介绍,“明清县志均有记载,明朝时王府坪以北为鸡公船区,以朝京门即现在的罗口门大街为主区;王府坪以南为鸭公船区,主区是迎秀门大街、昭陵街、黄道门大街。那时在老水湾至浯溪一带比赛。清乾隆以后改成东西两区:以朝京门大街、昭陵街、黄道门大街为分界线,河面以黄道门至龙王殿一线为上下游分水线。东半城为大红船区,西半城为大青船区。”
说话之间,上游浯溪狮子口方向响起了咚咚鼓声,三艘龙船远远顺水而来。前面大青船龙头青鳞黑须,昂首仰视,大有目空一切之势。船上踩头招手头戴草帽,身穿青色白边紧袖战衣,腰间悬两片护腿短布甲,脚穿布筋草鞋,活像《打渔杀家》萧恩打扮。划手头戴一色黑白相间六股鸭舌帽,身着青布白边对襟背心,胸背白圈内绣“大青船”黑字,下穿大红短裤,意为“大红船在我胯下”。手握上柄下板标准木桨,正背分书“大青船”、“天下第一”。紧随其后以杨家桥为主区的七星船和以对河土厂、孙市里为主区的黄龙船,桨背也写“天下无双”、“独占魁头”,与大红船和他的兄弟船针锋相对。
“百姓中流行大青船的顶子,大红船的银子,七星船的豆腐渣子,小红船的跛子瞎子,黄龙船的萝卜茵子,老官船的棍棒捶子。指的是它们地域内的人文特色。”县长说,“就像长沙北丐南富东官西学一样。”
六龙相聚在广阔的水面上来回穿行,貌似游戏,实则暗自较量。
辰末巳初,潇湘楼前嗵嗵嗵的铳响震动了湘江两岸,成千上万看热闹的人们将视线转向这里。人们知道这是欢迎南京来的长官与民同乐,远远看见县长、县党部书记长和驻军长官、团防局长陪同鱼贯入座。后面跟随的县商会会长等地方豪绅,纷纷出现在潇湘楼门口和两边城墙上。栗至尊特别陪同褚长官向江防刘司令令尊刘老太爷、周将军令尊周老太爷和衡湘一老黄矞先生致意。锣鼓咚咚声在广阔的江面上四处飞扬。六条龙舟划到潇湘楼前向长官致敬。挂着大红灯笼和各色绣球彩带的彩船从各处汇集烟江河口至杨家桥一带水面,纷纷前来潇湘楼下致礼炫耀。它们一艘比一艘豪华,陪人指明某船是刘姓族人、周姓族人、在乡黄浦军官蒋伏生蒋氏族人和祁阳大族黄氏族人、陈氏族人以及财主彭康候、唐玉和、李维雨、李子蔚、李子和、江西富商叶同盛等财阀的。族首连同家眷乘彩船来到,与其说是看龙舟比赛,不如说是比富亮相。老当铺戏院的彩船虽然显得有点寒酸却格外显眼,因为摆有大舞台男女伶人扮演的屈原戏文。丽华科班也扎了个彩船,老板们刻意花钱买脸,叫那些刚入科的蛋崽崽彩衣扮戏,为他们的女子科班树立声势。
杨家桥那边三声铳响,两岸人声鼎沸,东西城区两条大船决赛开始!
大红船水手随鼓声有节奏地举桡,死劲划水,船像箭一样冲向大青船。大青船鼓手却略显懈怠,水手们也不十分用力。船上人不急,岸上急死人。
“决赛时刻怎么蔫了?”西区人大骂,“舍不得用力就冇来吃冤枉食!”
“怎么寻这么个宝贝!上游人死绝了也轮不到这个吃屎的踩头!”
“咳,莫讲怪话。武举出身的胡月成,诨名水上飞,轻身纵跳数丈高,祖宗三代踩头!才划几桨,论输赢早着哩!”
“是呀,横渡龙船不以谁先到对岸为准,而看踩头先着陆为胜,仔细看胡月成那一跳吧!”
“大红船也准备了一手,特意换来黄龙船的踩头江湖水贼文老七。”
“黄龙船不赢老官船了?”
“小船赢一角,大船输却半边城。”
大红船飞快贴近大青船,招惹大青船前四桨下水。大青船桨手高举轻划,船速悠悠不来神。大红船空挑战一回,水手们气得乱挥桨。岸上骂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包括大青船区自己人;在船望船赢,输船不输气嘛,反正划过龙船后再回头认亲戚。
“大青船怎么回事?”褚长官不解地问。
“这叫赛活船,前四桨不下水不算应战。”县党部书记长说,“从初一到初四,青红各二胜二负,今日决赛定有好戏!”
大红船游弋了一圈又来挑战,大青船像征性地跟了一下,前四桨还是不下水,随他大红船飞速而过。大红船水手们提起桨,直骂大青船窝囊,回家抱老婆睡觉去吧。
“有本事你们再来嘛!”大青船踩头笑眯眯地喊道,“今日老子要演一出黑杀红好戏给南京来的长官看。”
大红船自认冠军非己莫属,鼓声透出涣散,举桨参差不齐。
大青船上突然响起三声巨响,水手们随之齐声呐喊,手中木桨顿时变得力大无比,飞快逼近大红船。
大红船踩头急忙重整旗鼓应战。前四桨刚下水,大青船便擦舷飞驰而来。当他们意识到这是决死的战斗、不去也得去、不去便是输的时候,大青船已超过好几尺。好才江湖水贼使用了秘密武器——赛前十天,用桐油三涂船身,还用蒸熟的大蒜拌掺猪板油涂抹船底;油光水滑的大红船像拜风猪一样水面直飞,向前赶了几尺。大青船却如脱弦之箭疾飞对岸。
大红船使尽吃娘奶的气力,也没能赶上去。
大青船离岸还有十数丈远,踩头胡月成大吼一声,纵身跳到船尾。船头刹时高高抬出水面,船身跃进数丈。岸上人们正为他的绝招欢呼,他又随崛起的船尾腾空而起,像一条飞鱼掠过龙船,稳稳站在终点沙滩上。回看江面,大红船头才及自己的船尾,足足一船之距咧。
两岸呐喊声锣鼓声铳炮声排山倒海,不约而同为大青船叫好,包括刚才挖空心思搜索枯肠嘲笑或痛斥大青船的那些人。有连蹦带跳挥拳庆贺的,有抓肝挠肺顿断伞把的,有毁坏手中营生在所不惜的,有往大红船上乱掷粽子咸鸭蛋什么的,有口舌相斗而扭打在一起的……一浪高过一浪,在水面原野和城市上空回荡,经久不息。
褚长官的话更是高屋建瓴:“大青船踩头很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中央政府对日本军就采取这种策略嘛。”
三吾镇镇长陪同褚长官和县长给优胜者授奖:一面锦旗、一担咸鸭蛋、二十担粽子,外加一群河上游戏的活鸭子。
水手争先恐后地跳河凫水追擒鸭子。满河鸭惊飞,岸上的呐喊不亚于赛龙舟时。大红船水手和支持者不服,顾不得下河争抢,着意与大青船水手和支持者寻衅。好几处人交手打起来,扭成一团还不忘倒娘肏屄地乱骂。们用洋铁喇叭筒声嘶力竭地喊话,挥动警棍制止,而参加斗殴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提醒局长,立即增加警力,不让酿成械斗。局长却打官腔:“秧开五叶,蚕长三眼,人皆忙迫,划甚闲船!划龙船械斗公堂概不受理,打死人概不偿命……”
一二六
褚长官和随员被带到王府坪戏场,栗至尊还是请阚卜尼随同。
上下两戏台相向对峙,两边观众背向站立。两台对联也是青红不让,大舞台为大青船庆贺,品舞台却为大红船扳本,褚长官看着会心地微笑。
大舞台所在上台柱联:说什么南朝金粉,北地胭脂,转眼即飘零,可惜红颜多薄命;试看那孝子事亲,忠诚报国,当好参谋,都从青史著芳名。
品舞台所在下台贴着:红袍清官,红脸义士,红拂侠女,显示出红彤世界;青楼薄幸,青灯不守,青桥暗渡,污染了青白乾坤。
“活剧本,红黑相残的剧目有哪些?”惠尊叔问。
“戏码很多。”阚卜尼随口答道,“红杀黑有《张飞造袍》、《五龙逼璋》、《尉迟碰宫》、《马岱斩延》、《马刚带镖》、《斩郑子明》、《怒斩姚期》、《乌江逼霸》。黑杀红有《斩单雄信》、《凤雏带箭》、《假演奇功》、《马武打宫》、《射申文礼》、《取高平关》、《枪挑韩五虎》。”
《三气周瑜》开场。内起板唱“吾主爷坐江南城镇九郡”,声音脆亮,台下顿时鸦雀无声。锣鼓送他上九龙口,周瑜披蟒扎靠,戴插翎佩裘的紫金冠,英姿风发,左右两看亮相,目光从容巡视随从,显出年少都督自我欣赏自负心态,不同于通常小生傲然睁目逼视卫队的超人架势。走向台口的一字步,每走一步后脚稍稍跟进个小垫步,身架略为一提;左右慢步而进,持重中见潇洒、英武中含风雅的儒将气度跃然而出。褚长官觉此伶不凡,出场做派就能令人步入化境,忘却自己混同山乡黎民看小生紫荆冠戏。
鲁肃第二次过江归来告知周瑜,孔明已中借虞灭虢之计。他情绪陡转,惊喜异常,突然跃离座位,转身,一脚踩住椅梁,一手掏翎一手抖扇,哈哈大笑,得意非常,表达讨荆复仇急不可耐。他口叼翎毛,矮桩转身,敏捷地使出一个跳步,抖袖亮相,目光锐利逼人,翎颤翎转。褚长官熟知花脸翎子功夫:转大了花显粗,小了转不动,不圆则翎毛不动或乱动。
颤动翎毛全靠牙齿暗劲:左翎颤需咬紧左面牙根,右翎颤则咬紧右边牙根;翎子右绕圆圈归至右,左绕圆圈归至左,然后冠前推,头后仰,冠归原位。面对五万精兵都督的威风,褚长官随同观众报以热烈掌声。
征荆途得报刘备孔明已在荆州城下候驾,此伶用叩冠身段表现角色的惊愕。他将帽檐叩向前额,到不损伤眉眼为止。两手相叠挺身马上,马鞭压马头侧身单腿退三步,与场面的三槌锣紧相合,干脆利落,与京剧小生通常退多步比较显得更有分量。糜大夫接驾走后,周都督欣喜若狂,昂然而坐,双目圆睁,大声叫威,双手掏翎,翻身趋步上前,左右摇动双翎,好似荆州唾手可得。周瑜领兵来到荆州城下,国剧表演大都是:一见城门紧闭,便疑中了孔明之计,紧接通名对话两相交战。而此伶演到此处,却在城下反复细察城楼,转身慢步沉思,不由暗惊,然后扎冠压翎,翻身碎步趋前,险些跌下马来。
周瑜气甩紫金冠入黄忠手更独特。交战前,他将狐裘搭放在紫金冠近翎毛处,再解扎带,把挂在帽边的披发捋下。黄忠大刀砍来,他顺刀风头右偏,咬紧牙关硬起颈项,头向上顶冠,紫金冠凌空转二三圈,不偏不倚不上不下落入黄忠手中。场中掌声轰鸣。
芦花荡里斗张飞,三擒三纵,周瑜走出十多种马路:朝天敦、撕一字、跳跃……丰姿多彩功夫娴熟。忽而扬鞭跃马出击制敌,忽而退马反复恋战不舍,忽而策马不进前翘后蹦,忽而遛马而行退避敌锋。尤其是激战时的强行策马前伏后仰抢步飞奔,俨然战尘扑面人马腾空。
从头到尾,这周瑜的每个动作都包含具体真实的内容,有严密的心理逻辑,人物性格发展脉络分明,感情丰富细腻,夸张而又合乎情理。
“功夫好,遵法制,敢创造,有发展。”褚长官点头称赞。
“这些表演多是祁剧小生所特有,”阚卜尼告诉褚长官,“甩紫金冠、马路,都是活周瑜郭品文自己设计的。”
“要死了,要死了,快来看倒流三线呀!”褚长官沉浸在回味中,突然听到有人喊叫,回头一顾,只见对面台下观众转过背往这边涌,警宪人员纷纷上前阻拦。
“他们要看活周瑜独创的绝招咧。”阚卜尼凑近褚长官耳边说。
被张飞三擒三纵之后,周瑜气得心神恍惚,手从腹到胸部直至喉头连续三次抚摸,让人感到有东西在他体内往上涌动,闭目强忍下咽方适。几经反复仍然按捺不住,终于哗地吐出一口血来。只见他仰面一喷,血在脸上分成三线倒流。中间一线从额头上殷殷往下,经鼻梁直至鼻尖,再从鼻尖滴到嘴唇,淌至下巴。另两线分别经颧骨从两颊流至两腮。人们静静地等待三线在颈根汇合,数千人的广场竟然鸦雀无声。待到三线合流,喝彩声锣鼓声鞭炮声响彻广场直冲云霄。
“漂亮得没法治!回回如此准确?”褚长官兴奋地问。
“回回如此,三线倒流,一点不差!”
“堪称绝招!名副其实的活周瑜!他为大红船扳过本来了!”褚长官情不自禁伸出大拇指,吩咐随员包十块银元红包送上台。
“对面台的小生也是很不错的,人称活赵云,属于另一流派。”郭品文三线倒流使活赵云丢二龙叉等绝技相形见绌,阚卜尼对褚长官抱屈。
“不错不错,我一直注意了他的表演。”褚长官点头说,“丢二龙叉抛披发都是绝活;唱工也很不错,嗓音嫩而圆柔而亮,当得起活赵云之名。”又吩咐打个同样的包封给活赵云。
“长官一双眼睛同时看前后两台戏,真非常人!”唐惠尊趁机奉承。长官心明知这马屁精溜得圆,还是通身感觉舒泰。
“前时我看过两场戏,一是在南京看平剧小生叶少兰,一是在你们省城长沙看湘剧小生吴绍芝。”回到周家祠堂,褚长官谈兴仍然很浓,“依我所见,祁阳活周瑜活赵云,比省城吴老板略胜一酬,不在京城叶老板之下。”
唐惠尊眼睛瞪得大大的,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官过誉。楚南小县哪敢与省城相提并论,更不敢望国剧大师的项背。”书记长乔装客气。
“剧种无大小,演技见高低。”褚长官认真地表达自己的研究心得,“国剧是徽班进京后才兴起来的。那时安徽一带无石不成腔。石城,不过徽南一小县。广东广西都说你们祁阳戏也有二个梅兰芳嘛,怎么比不得?”
“长官的道理深。”老随从应声说,“胡林翼的孙子票戏名满长沙,他也同我说过这意思,老朽当时视其轻薄或偏爱咧。”
“看戏如读书,好书不妨多读几遍。”褚长官言犹未已,“做伶人有要诀,第一,不要支离不经,第二,切忌迂腐少趣。有了这两条,大致能成材。师傅讲的,并不是言言可作箴铭,事事堪为龟鉴。会学戏的人,要择其善者而从之。那个活周瑜郭品文,算个会学戏的人。那边的活赵云也很不错。争宠不必靓,苍凉也风光嘛。观众多聚品舞台前,活赵云照样唱得很认真。一心为艺,不在一时一地的得失。素面朝天,实在可取。”
阚卜尼素来对当官的印象不好。今天听了褚长官说的,觉得这个人洞明了世事,人情也算练达,不禁产生敬佩之意。
“鄙人看这出《三气》,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老随从说,“戏虽耐看,却编得怪诞不经。把周郎写得这样气量狭窄,罗贯中老先生似乎与周郎有碍。据说三国戏首编于皮黄老生卢台子,此人似乎神经不正常。”
高论一出,众人或惊讶或尴尬,大都面面相觑,只有受邀陪同长官的周老四伸大拇指:“大人高见,高见!伶人历来把我家周郎编搓成小肚鸡肠,实在是捧诸葛亮的卵泡,我们周家人正在写一部《反三国志演义》咧。”
“请问周老弟,你那《反三国志演义》对我家蒋干如何落笔?可不要忘记石盖唐哟!”同样受邀的蒋伏生见周老四出祁阳人的丑,不觉如芒在背。
两位纨绔信口雌黄,书记长觉得有失官场体面,有意岔开话题问阚卜尼:“大少爷讲祁阳戏小生流派不少,能略讲一二吗?”
阚卜尼眉飞色舞,咽了咽口水正待起讲,褚长官却插话问:“蒋先生说的‘石盖唐’在《三国演义》里哪一回?是《蒋干盗书》里的吗,我怎么不记得?”蒋伏生笑而不答。
书记长熟知蒋介石长沙检阅北伐军落马、唐生智两次挥戈反蒋故事,如今在中央检察委员面前开“唐盖石”这种政治玩笑,不是自投虎口吗?他心惊肉跳地抢过话题:“是不是《三国演义》里的,在下记不清。好像是本地的一句土话,冇得什么意思。”
蒋伏生理解芝麻官的心情,虽然一贯玩世不恭好揭人家的伤疤,此时却未破译典故,改口说:“我是说蒋干迂腐无可救药。长官有空,在书里找得到的。”
褚长官想,《三国演义》我滚瓜烂熟,何处曾有石盖唐来着?
“流派杂陈,说来话长,只要长官爱听,我就慢慢道来。”阚卜尼拉开了长调。
“唐少爷长话短说吧。长官公务繁忙,哪有闲工夫听你流呀派的。”蒋伏生觉得实在乏味,总想扭转话题。
“我是周览团长嘛,看戏听故事正是周览祁阳文化艺术风土民情嘛,是不是?哈哈哈……”众人跟着哈哈一片。
“祁阳戏小生行当,与各地戏剧大同小异。”阚卜尼好不容易遇到这千载难逢的炫耀机会,便不遗余力地发挥他的特长,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按冠戴分为紫金冠、二龙叉、包巾、纱帽、解元巾、一字巾、罗帽等七类;紫金冠、罗帽两类有文武之别。咸丰以前的事很难讲得清楚。同光以来,有何月波、何翠福、伍翠金三位大老师傅,通常以生罗卜、唱罗卜、熟罗卜三个罗卜相称。”
“好有味,萝卜做艺名,竟有一大堆。”老官僚笑着说,“难怪你们民间流传:砖塘萝卜不用油,筷子夹起两头流。”
“砖塘烫子萝卜脆又甜,掉在地上脆成好多块,长官想吃多少有多少。”阚卜尼继续说,“唱戏的罗卜嘛,大堆没有,一二担挑得出。何月波演《目连传》中的傅罗卜扮相极佳,动作优美,做派见长,自成一脉,生成的傅罗卜,人称生罗卜。伍翠金《目连传》的曲牌场口唱词道白滚瓜烂熟,熟透了的傅罗卜,故名熟罗卜。何翠福以唱功见长,把个傅罗卜唱得真切善良,英俊潇洒,人见人爱。不论何地,唱完《目连传》后的一年半载,他的唱腔还在传唱,当之无愧的唱罗卜。三个小生表演各有特色,带出弟子自然成派。长在广西的唐玉时,容纳桂林文气,以斯文儒雅见称,当地叫活罗卜。还有傅元洪傅梓林父子稳重利落,比如手指某处,像钉子一样刚劲有力;唱腔硬扎圆润,响亮动听。尤其是那老傅,花甲之年歌喉犹如童音,唱做俱佳,也自成一派。依鄙人所见,这就是我们祁阳戏小生行当现今主要流派,恰好两担另一头。前几年唐府称赞柳韵龙的罗卜唱得好,算个小生罗卜吧。这位郭品文呢,出身芝兰班·品字科,先受业生罗卜,出科以后又师从熟罗卜,有些小生罗卜成为一担。”
“一看就知活周瑜定有渊源。”褚长官强调。
“长官,不好!你老人家赏封太重,把活周瑜打哭了!”县长这时进屋说。
“此话怎讲?”老官僚惊问。
“演完戏卸妆,郭品文泣不成声。”县长故意显得莫测高深,“人们不知何故,越劝他,他哭得越伤心,直至嚎啕起来。”
“中央高官奖赏他,高兴还来不及,哭什么哭?”周老四怪他不知趣。
“咳,男儿有泪不轻弹,自有他的道理。”蒋伏生似乎有过相似的经验。
“《三气周瑜》唱完卸妆,品祥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品文问他:‘师兄何事高兴?’‘你的擂台戏遇知音了!’品文睁着他那神光闪烁的眼睛问:‘你是讲那些当官的冇骂娘,讲了好话?’‘那个南京来的官僚蛮喜欢你的戏,说祁阳这个活周瑜,比省城吴老板略胜一酬,不在京城叶老板之下咧!’‘他指的是长沙湘剧小生吴绍芝,京城国剧小生叶少兰?’品文问。萧品龙、桂松茂、周品梅、张品超、屈品玖、唐晴川等伶喜出望外,纷纷向郭品文道贺。‘不敢当,不敢当!小弟岂敢如此狂妄!’品文连连摇头。后台管事将中央长官赏活周瑜的红包递到品文手里,并说那边活赵云也有一份。品文手捧银圆,不觉鼻酸,眼泪像滚豆子似的哗哗落下。捡场拍了拍品文肩膀:‘我早就猜到你会有这一天;四十而立,不容易哦!’品文伏在捡场怀里抽噎:‘捡场伯伯,打鼓伯伯,老旦伯伯,水锅伯伯,各位大老师傅……’话没有讲出便嚎啕大哭起来。打鼓佬唐晴川说:‘赶上叶小兰还不算,人家玉芙蓉不是当了梅兰芳吗?不能阴盛阳衰嘛。品舞台下米点,拿出当年席老督爷办戏班的劲头,帮品文盖过杨小楼盖叫天,品舞台盖过大舞台!’”
“唱戏做人都要争第一,戏台无父子嘛。”褚长官如是说。
一二七
后起之秀的品舞台早就在向大舞台的霸主地位暗暗挑战。
光绪二十九年,东安席府后人在紫溪寺办起又一家班芝兰班·品字科。主教何月波约请名旦柏梅芬、李紫云,鼓师徐明甫,琴师张老六等共同执教,六年下来,六十个学徒大都成材。生角贺品节,小生郭品文,旦角周品凤、王品玉、正旦周品梅,老旦彭品翠,花脸萧品龙、张品超,丑角何品祥、屈品玖、周品三,都成了零陵一带的名角,堪称得人才之盛。其中口碑最好的要数何品祥郭品文萧品龙,三品中的佼佼者又数郭品文。
郭品文从小爱唱戏,进科前跟大哥练把式。大哥唱丑行,戏艺不错,更有一股令小弟发怵的蛮劲。大哥亲身验证了戏是打出来的:天下没有练不出来的本事;只要吃得苦,就能在不行之中练出行来,练出别人不易做到的绝招来。他的棒喝哲学系深山老和尚所传:用棒喝教人,打在要害处,喝在中肯处;求学者大惊之下,导致全身出汗,茅塞顿开,是谓明心见性,即事显理。他记不清身上的要害中肯处在大哥的棒喝中顿开过多少次,终究不未明白:都是爷娘的崽,你这个崽怎么就这样欺侮我这个崽!你只比我多吃了几年饭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记得头一次翻筋斗,他试着先搓搓手,伸伸掌,摆出架势,还看看地面,紧跑几步,一跺脚才翻过去。想不到大哥竟然一竹闹帚啪地打在他屁股上,恶狠狠地训他:“这么胆小,像个英雄吗?”他从此明白,唱戏的要把英雄气派做给别人看,一招一式竟与英雄豪杰有关,还敢含糊吗?以后翻筋斗,动作又威又猛。练倒立,光在地下靠墙练还不够,还要在大哥高举的手臂上倒立,两人手对手,两臂竖成一条直线。只要身子稍微歪一点,大哥就会突然松手,把骨肉兄弟往地上一撂,摔你个明心见性。要是摔出眼泪甚至趴地难起,大哥会脚踢你个即事显理,眼滚咸水也得收回去。
练累了坐下歇口气,哥哥还要他坐练眼功。有的戏情全靠眼神流露。《挑滑车》的[石榴花]曲牌就用到了这功夫。小生唱“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又只见将士纷纷旌旗乱绕人喊马嘶,兵卒闹噪,俄听得战鼓咚咚……。”唱“只见得”时,脸上要做出了望番营,仿佛看见无数金兵,心里好象在说“有那么多人哪”。唱“番营蝼蚁似海潮”,心中要使出一个云手,方能使观众从眼神里看出敌潮似海。他教弟弟交叉盘腿,扳起脚腕向上翻,直至脚心朝天。此功练就,举步亮靴底便不费劲且又好看。小品文觉得有理,曾看人唱《一箭仇》“拜庄”,史文恭与卢俊义闹别扭,站起身来朝台前撂褶子迈一步,腿抬得既高且直,在半空中略微那么一停,亮出靴底,看客们总是报以热烈的掌声。
为了像个英雄,郭品文把一切摸爬滚打的痛苦当做平常事。小小年纪跟着哥哥的戏班子钻山串乡,哥哥唱戏他看戏,人家休息他练功,走在路上还要帮助别人干这干那,得空也要跟鸟兽虫鱼朋友来往来往。所以小品文往往在那羊肠小道上边走边睡觉。有一次叫他演个角色,回到后台没卸妆,困得在把子箱缝中睡着了。“滚起来,走!”突然被叫起又挨了一记耳光,他嚯地爬起冲到台中亮了一个相。睁眼一看,台下黑乎乎的,原来已经散了场。钻山串乡,随大人们顶风冒雨摸进深山古寺歇宿,看见凶恶的哼哈二将伸手要抓人。“哎呀,不好!菩萨要捉我们哩!”大哥不由得按下他跪地拜伏,嘴里念叨:“菩萨呀,我们梨园子弟是来唱还愿戏的,你老人家千万莫吓我们。大人不见小人过,不到之处多包涵,明日一定用鱼肉三牲祭祀……”叨念了半天,菩萨竟不买账;明心人也有不见性的时候,大哥竟也冷汗直流。胆大的划洋火点燃供桌上的油灯,看到泥菩萨手已折断,被风吹得来回晃荡。小品文头一次看见英雄大哥垂头擦汗又苦笑。要是没有演出,戏班不供饭,大哥也不给弟弟饭吃,捆着肚子早早睡觉。在穷戏子看来,唱戏是为了吃饭,吃饭是为了唱戏;不唱戏吃饭便是浪费。
九岁那年,父亲送品文进科班,辞别了令他心惊胆颤的大哥。因为有在家练功的基础,自然成了科中佼佼者,特别被教师看重。开科三月出台唱戏,师傅何月波叫他在《打金枝》中饰唐王。第一次上角色,脸自高兴心自跳,王帽上的绒球自动抖。唱金枝的当场旦角说:“这个蛋崽崽能唱唐王?”出台九龙口,他竟踩自己的蟒袍摔倒了,台下一阵哄笑。那时刻,他真想钻进台板下面再不出来。
科班演出,郭品文没戏就做手下(跑龙套)。四个手下各有各的职分,祁阳戏习惯称为头枪、二马、三报、四耍,意思是第一个递枪,第二个递马鞭,通常由正旦、老旦演员担当;第三个当报子;第四个嘛,冇得事,跟着耍耍而已,通常由后排演员和学徒充当。郭品文当四耍,却一本正经不当儿戏,运气挺胸收小腹,全身肌肉都放松,双唇紧闭鼻呼吸,气不下坠不上吸,控制在小腹之上二三寸的地方转换。双眉抬起,两眼睁大,无论刀枪剑戟在眼前怎么乱舞,他的眼睛也不乱眨。台上站出了精气神,好像一个俊美的雕像。
“能不能成为好角色,台上一站便看得出。”何月波指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对人说。
“这个伢仔将来一定会站台中间。”看客中的行家也这么说。
何月波有出色的腕指功,着意要传郭品文。这功夫蛮不好练。师傅硬将他的手掌往后反,力求手背挨手肘,痛得他眼泪直滚。早晚练,吃饭睡觉前也得练。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下来,手背可紧紧贴住手肘了。那腕指花的漂亮劲,一点不亚于他师傅。《活捉子都》,他用颤动快迅的腕子花表现子都暗害颍考叔后的胆怯心理,生怕阴谋败露。每到此处,观众都会啧啧称赞绝妙。又如《白门楼》吕布换新枪时,食指不住地颤动,手指柔若无骨,把失去方天画戟后的烦躁情绪表现得很充分。
出科后回道州城讨亲,他一路打着飞脚进屋。父老乡亲见他长大了,显露英武帅气,便问除了这飞脚,还学了什么本事。他说:“本事嘛,有一点,不全是我大哥打出来的。请看 — ”他撩起衣服,一溜烟上了自家晒楼,再纵身一蹦又上了屋顶。在屋脊上做了几个金鸡独立的架势,然后一个筋斗翻到院墙上,笑咧咧下到院中,玩开了眼花缭乱的腕子花。那轻柔劲儿,人们疑他没有骨头。
“这俫仔飞得起呀,郭胡子家出大角色了!”街坊乡邻直夸张。
到天子脚接亲那天,他踩高跷去到岳丈家。
“这个郎牯子蛮有味,时刻离不开找乐子,不愧是个唱戏的。”
“嫁个爱耍的,怕是冇得米过年!”也有人这样担心。
一二八
夜雨淅沥淅沥地下着,淹没了里弄的狗吠声。郭家嫂和新过门的儿媳妇相守厅堂,暗淡的鱼泡灯下深夜等人的烦闷使她们相对无言各想心事,直至数檐前滴水。总算听到了敲门声,郭家嫂赶紧端着油灯去开门,门前站着的却是一个陌生客。她举起油灯照了照来人的脸,脸庞瘦削,眼睛放光,三十多岁。
“客官,你老人家找哪个?”
“这是郭胡子郭仁美家吧?想必就是郭家嫂了。”
“你老人家是……?”
“看模样,应该认得出我也是个唱戏的。”客官一口祁阳话,声如银铃,郭家嫂精神矍铄,请他进屋。客人收起雨伞进了厅堂。
“师傅是仁美的朋友吧?这么夜了,不知有何好事?”
“郭胡子呢?”
“他呀,不瞒师傅你老人家,自从道州城法戒戏院来了个唱罗卜,桥背街戏园子冇得一点生意,他与缺婆子老人丑那几个死鬼终日不离牌桌,哪还要这个家。明早日怕也见不到他的鬼影!”
“男不赌,女不嫖,冇得堂班鸦片馆,还算什么世道!”见郭家嫂气嘟嘟,来客开了句玩笑。
“你老人家哪晓得我们女人的苦楚哦!”郭家嫂说着用手揩眼角。
“我看了你家品文的《柴房别》,李旦飞眼会讲话,腕指功也不错。《三才阵》的吕布,他将放箭射戟唱一句倒板,一转身,翎子即随绕一圆圈,然后两边分开,再立起来,身段、翎子非常优美。还听说他反锁自己练《黄鹤楼》,一日三餐隔窗递送,不达到师傅的要求不出屋。有这股走火入魔的劲头,哪有不得真传的。”
“周瑜喜癫时勾座椅一招就是那几天捉摸出来的。他练功起身时偶尔碰动了座椅咧!”
“大嫂养了个好崽,我想教他几出戏。”
“我妇道人家眼浅,你老人家冇见怪,不晓得师傅高姓大名?”郭家嫂喜出望外,对内室喊道,“兰妹子,快给师傅煮甜酒打荷包蛋!”
“今夜戏早,已经消过夜了。郭胡子回来,把我的意思同他讲讲,不吵烦……”那人说着起身,撑伞出了屋。郭家嫂千恩万谢地追到门口,黑影已消失在夜雨中。
郭仁美次日回来听婆娘说起,一时猜不准是谁,猜来猜去想起唱罗卜。自他来道州桥背街云阳戏院演出,半调半戏的荣庆园简直门可罗雀,大家正埋怨着咧。想不到他深夜登门收儿子为徒;难怪有人看见有个像唱罗卜的人到云阳看过品文的戏。郭仁美埋怨婆娘小气连一碗荷包蛋都舍不得。
“你们老挂在嘴上:宁肯舍给两亩田,也不愿意教人一出戏吗?”郭家嫂不以为然,嘟嘟囔囔起来,“这个人就怪了,他当了唱罗卜,不拿捏我们一把,反而寻到我们家里要教我崽的戏?我看世界上冇得这样的好事。便宜冇好货,好货不便宜咧。”
郭仁美也纳闷,虽然听说过前辈大老师傅点名收徒的佳话,却一辈子未曾亲见。前时托人说合傅元洪老先生收儿子为徒,被婉言拒绝。如今不晓得哪位祖宗显灵,竟请动唱罗卜雨夜登门。几百年才出个把圣人哩;我们遇见圣人了?他当即去到濂溪街周家厅屋法戒戏园拜会唱罗卜。
“郭胡子,你比我大几岁,算是前辈,容我讲句笑话。”唱罗卜见郭仁美心存疑虑,便哈哈大笑,“你是问我收多少拜师钱来的吧?你以为我看中你家地窖中的黄鱼条?老实告诉你,即使有人愿意拿出一头金狮子,我也不一定教他。至于我看中品文什么,三五年会见分晓。拜师钱免,磕个头就行。”
“大老师傅不能太看不起我郭老大,拜师价后讲可以,三牲酒醴免不得。”郭仁美噎得答不出话,支吾了半天才说,“前辈总不能在祖师爷面前寒碜品文呀。”
“不要张扬嘛。”
郭家嫂惊得收不拢嘴,儿子高兴得直蹦。父亲告诉儿子,唱罗卜与李玉亮唐三雄刘福满是祁阳班子公认的三个半聪明弟子中的第二位,全能角色,不仅戏唱得好,还深谙音律,击鼓操琴检场,台上把式样样来得,算你小子有福遇见了圣人。当日,父子二人四只脚像打鼓似的奔走在道州城最有名的店铺,备齐了三牲酒醴,马不停蹄来到法戒戏院,恭恭敬敬拜唱罗卜为师。
“品文从此离开你们道州城跟在我身边学戏。”唱罗卜以师尊口气严肃提出。
郭品文知道马上脱离哥哥的棒喝,自己死劲掐了一下大腿:痛呀,不是梦咧!
来到师傅身边,唱罗卜一个劲地看品文的拿手戏,七天后才说话:“长靠短打自己练去,我只教你几出文戏。凡与月波先生不同之处按我的唱,特别要在用嗓、润腔、咬字、发声上下点狠功夫。”
师傅着重教《丛台别》、《见姑赠塔》、《烤火下山》、《桂枝写状》、《二度梅》、《情挑偷诗》、《烤火落店》、《梅仲闹堂》和《兄弟酒楼》。品文仔细领会师傅花腔的精美绝妙处,与蒙师老生罗卜比较,深感自己在科年纪太小,只顾一味摹仿,未能理解师艺博大精深。而今师傅作古,再也无法亲临教诲,不觉心塞鼻酸。每想到此,更增添跟唱罗卜深钻艺道的决心。跟师日多贴师越近,越揣摩师傅一腔一调越感有无穷无尽的奥秘。
师傅说:“现在照我的演,就像在科学月波先生那样。以后就再不能这么唱,要把我的与月波先生的糅到一起,按照你自身特点唱出新意来。”
郭品文战战兢兢地说:“徒弟不敢。”
唱罗卜说:“现在不敢,将来你敢;只有敢了,才算得我的入室弟子。”
“师傅何时候教《金龙探监》?”几出文戏学得差不多了,品文问师傅。
“你小子想把我的看家本领挖尽?冇那么便宜。”唱罗卜笑着说。
这出唱做并重久演不衰的戏,师傅苦心研磨多年,把它演成了祁阳戏的珍品,只有每年回祁阳城才唱一场。那时节,无论多么老的角色都会从祁阳县和邻近州县赶来看他的戏。王金龙对玉堂春表明心迹的长唱段,经他不断改进,委婉流畅、悱恻缠绵、节奏鲜明、感人至深,风靡全县。学校的音乐课多有教唱此腔的,阳明山农军、僧道,四明山妇孺都会唱他的腔调。装疯一段做工戏,他一会儿摸脸画须,一会儿装疯卖傻,一会儿嬉笑怒骂,处处妙趣横生。其中几声不断的“哈哈”有如风撼银铃,简直叫人心旷神怡。
“品文,你冇焦急。”师傅语重心长地说,“小生难唱一辈子,年过五十改老生,这就是我选你做何派传人的道理。你把我的戏唱得无腔不新无腔不美无腔不精,我才好向祖师爷交差。”
井掏三遍出好水,人投三师武艺精。从生罗卜到唱罗卜,三个罗卜师承两个,且得其真传,品文自然身手不凡。
第三十三章
潇湘源无龙不成戏
书记长刮地过三寸
一二九
为盘点明止戏院,郭品文径直溯湘江而上。小舟酷暑如炎,恶酿如药,水行却很清静,不时想起师弟往事。
几个同科打架玩,那身材高大眼如铜铃的十分威风,其他三四人拢不了边,上一个摔倒一个,上两个推滚一双。斯斯文文的郭品文看得直拍手。倒地的人屈辱无处发泄,爬起来要打喝倒彩的,吓得品文没命地逃跑。逃不过几个人围追堵截,被猛犬撕羊似的撕巴倒地,自知无招架之功,只得闭眼抱头蜷身挨捶。好久不觉拳雹下落,睁眼看究竟,长子萧品龙像一棵树似的招呼自己起来,胖子何品祥一旁直笑。在他们看来,牙齿再硬,也得舌头帮忙。师兄弟就这样交上来朋友。品龙急傲,品文舒缓,品祥随和,碰到一起,不仅不抵牾,反而扬长避短互相倾服,从此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三人虽各学一行,却常在一起练功,共同琢磨戏文,谁有走板荒腔之处,别人就给纠正。板腔桥路格外准,常常得到师傅们夸奖。出科时留恋六年难忘的日子,竟哭得泪人似的。
郭品文全州府登岸,刚进旅店,听见几个茶客兴奋地谈论。
老者说:“两个花脸懂子同台半个月,每天各演一出拿手戏,出出有绝招。全州人过足了戏瘾,桂林财佬还赶来看打擂台咧。”
嘴巴没毛的俫仔说:“什么无龙不成戏!龙胡子高傲得很,有龙要倒台 — 孽龙!”
老者说:“你看他的戏,管他什么脾气?”
年轻人说:“你讲他们的戏好在哪里嘛?”
老者说:“一个是无龙不成戏,一个是祁阳大舞台的头牌,各有所长,难分高低。韦先生,你讲是不是?”
韦先生摇头摆尾地说:“依我看嘛,包公戏不相上下。《荆轲刺秦》嘛,品龙不及唐三雄;《雁门提潘》呢,唐三雄稍逊品龙。二人旗鼓相当,堪称伯仲。能同唐三雄比试的,广西这边只周魁兰二三出;湖南那边嘛,地雷公老了,年轻人中,我看只有这个萧品龙。”
郭品文听明白了:“好家伙,大师兄竟然与永河派大花脸头把交椅天雷公打擂台!”
老者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龙胡子功架好,蟒靠戏极有威仪。《淮营讲邦》中的蒯彻位份沉重,气势先声夺人,嗓音洪亮,善于换气,大段念白一气呵成,真是难得。”
中年人说:“两人都重念白,白口越念越快,声韵铿锵,句读清晰,节奏分明,真过瘾!”
韦先生接着说:“龙胡子的长靠戏《乌江逼霸》也很出色,下场用靴尖点地的顶步向前推进脑后的双翎有规律地颤动。我们广西的花脸冇得这做工。”
言谈在行,郭品文佩服全州这戏窝子。
品文寻见师兄,将明正戏院刘氏兄弟的意思讲了一遍。
品龙不假思索地问:“刘明甫是什么鸟,还想叫我们为他瞎折腾?”
品文说:“柳子庙那回,赵四有意捣乱,怪不得刘老板。”
品龙说:“不怪他,难道怪我不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为他卖命惹身臊!”
民国二十年,零陵县两个杂货铺老板刘汉甫刘喜云合资组成班院一体的明正戏园分账班。他们把吃娘奶的力气用尽才办起戏班,指望戏班捞回血本。头一年分下来有赚头,第二年改成了包账班。三品师兄弟入班初露锋芒,把戏院唱得红红火火,扶起老板发了财,三品由此出了名。谁知一帮地赖不听打点,老找戏院的麻烦。
农历七月,戏院班子应邀到柳子庙戏台唱柳侯寿戏。老板刘明甫带领伶人们出大西门过浮桥。朝阳岩朝阳阁挺立,蜿蜒清澈的愚溪从石拱桥下静静注入潇水,溪涧两岸垂杨掩映,石桥刻趣联:愚溪桥,桥晒荞,风吹荞动桥不动;朝阳阁,阁站鸽,雨打鸽飞阁不飞。依溪崖而建的柳子街全在视线之内,嘉木奇葩簇拥着狭窄而古老的街道。秀美的山溪老街古庙一改往日的清幽宁静,到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市声如潮,响彻欢快的锣鼓鞭炮声。柳庙门口悬挂宫灯,将两边石刻楹联“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映衬得分外庄重秀丽。庄严稳健的双狮蹲在石阶两旁,“秀澈”、“清莹”左右侧门前也挂了彩灯。正门内上方即戏台,台口背门朝里,台下屏风刻“同治二年建”。戏台重檐歇山顶,顶中置彩色瓷葫芦,檐角异兽枭尾或腾或跃直指蓝天,檐柱各处刻彩色凤凰麒麟浮雕和戏剧故事。正台和两侧台上下里外油漆一新,金碧辉煌,令人心旷神怡。台口上方的“山水绿”匾额,黄地绿字,由乡人何绍基所书,显得特别醒目。
过台前看坪,跨上十三级石阶,便是三间宽大的拜殿,内置数排拜凳和蒲垫。过拜殿拾级而上是后殿,中间设柳侯神龛,丈把高的柳侯塑像稳重儒雅神采奕奕,好像至今还在老百姓中间,讲文明破蛮荒,仗义执言诚心谋事。刘明甫虔诚敬香,伶人们跪拜毕,进入偏房歇息或上戏台做事。
品龙问:“这柳侯是个什么神?年年都给他老人家唱寿戏?”
品文说:“柳侯名宗元,唐朝山西永济县人。在朝为官参加永贞革新,得罪权贵,被降级流放到我们永州府当司马。在州十年,好像人家的童养媳似的,不敢随便讲话走动。住在愚溪这地方,常与乡民野老渔翁樵夫往来,熟知民间疾苦,写出切中时弊好文章,《永州八记》把那些水凼凼石头山写活了,历代传为经典。”
“原来如此,当官的也有好人呐。”
“柳侯是个大大的好人。我们永州人历代纪念他,在这里修起柳子庙,方圆十里之内的各姓聚居地还修了十三座柳子脚庙咧。每逢他的生辰,柳庙都要杀猪宰羊,为他老人家唱三天寿戏。我们要把戏唱好咧。”品文如此说,品龙心底里涌出一股热劲。
刘明甫素知柳子庙一带有赵四几伙人欺生,要陪同新聘进班的当场花脸萧品龙拜拜码头。
品龙却不以为然:“唱戏的做不来低声下气的勾当,靠本事吃饭,怕他们咬我条卵!”
刘明甫说:“萧师傅,江湖饭碗难端,讲话客气点好。”
品龙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叫化不怕穷,除死无大祸。既然做了花脸懂子,就讲不得干净话儿。”
刘明甫见这头拉不回的犟牛,苦笑着摇头,无心同他多计较。
十三日柳宗元寿诞这天,庙首点了一出《长亭斩勉》,萧品龙唱包龙图。这是他的拿手戏,轻轻松松上了场。包公出场举手投足都得彩,看客们纷纷打听哪里来了这么好个雏伶。有人说是席家班品字科的高徒。刘老板觉得热烈气氛中颇有一丝紧张。
训侄一场包公唱“骂一声小包勉不是娘生……”台下嗖地站起一人,大声喊叫:“唱戏的,包勉不是娘生,难道是石板旯里拱出来的吗?哪来这样的怪本子!”
场内多处呼应:“是呀,四哥讲得对,哪有这样的怪本子!”
萧品龙本想继续唱下去,只见戏院刘老板在前座站了起来大声说:“各位老少爷们,请大家雅静!本子是师傅教的,伶人岂敢乱唱一通?再说包大人也是个人,人在激怒时骂不择言也是有的。大家还是坐下来看戏吧,后头有绝招咧。”
不说犹可,一解释更火上浇油。试想,人家存心来找你的麻烦,还能让你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服了?
那为首的赵四说:“包公一代名臣,出言岂能如此粗野!本子改了才能唱!在堂堂柳子庙,不能在包大人脸上抹黑!”
萧品龙不免灵机一动:“伶人遵命,立刻就改。‘我骂你这仗势欺人无事生非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横蛮畜生’……”
场面上的几位动了感情,板更响,鼓更脆,祁胡烘托着唱腔,把四个并列词组演绎得抑扬顿挫递进加重,碗锣小钹大锣紧随其后,溶进演员的情绪与心声。那声气,令弱者感奋,仁者挺立,强者扼腕,恶者敛容。板停腔落,台下爆发出压倒一切的赞扬声哄笑声。赵四等人自知众怒难犯,只得暂忍噤声。
刘明甫更加紧张,他晓得那些豪强惯了的人,失利丢脸于一时,会寻找更阴损的办法整治眼中钉肉中刺的。
戏霸没沾到便宜,反被伶人们数落一顿,自然恼羞成怒,约集更多的小兄弟再来柳庙寻衅。
次日,民众教育馆馆长点《李逵闹江》,挂牌萧品龙主演。
见赵四和小兄弟们个个鼠眉贼眼虎视眈眈,刘明甫嘱咐萧品龙:“赵四这帮人在永州地面如同老虎打屁闻都不敢闻,今日更要多加小心。”
萧品龙心虽紧张口却不服:“老板好意我领情,徒弟听说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量他们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刘明甫说:“《目连传》里说:人生要好惟和气,斗勇好强是梦癫。”
品龙气冲冲不耐烦:“牙行口,将军箭,放得出,收不转!”
刘明甫见他如此活用戏词,不再对牛弹琴。
锣鼓声响,品龙径自往九龙口。李逵亮相台板山响,那气势像是能踏平柳子庙,碰头彩热过往常。黑旋风与浪里白条一黑一白在水里打斗场面尤其精彩,看客阵阵叫好。当李逵从张顺船舱捉出一条鱼来,道具鱼像活的一样活蹦乱跳,看客们以为是真鱼哩。
赵四却在台下大声叫道:“捉条死鱼,算什么好汉?冇得活鱼,不像黑旋风!”
话未落音,场内一个什么东西嗖的一声飞上台来。眼尖手快的萧品龙伸右手抓住,原来是只草鞋,顺势挂在左耳朵上。几乎同时左边又嗖地飞来一只,萧品龙迅即将左手里的道具鱼递给右手,接住第二只草鞋挂在右耳朵上。那麻利劲儿令看客不仅没随赵四们喝倒彩,反给他叫好助威。
台下高声喧嚷:“萧品龙,捉死鱼,滚下去!”喝彩与喧嚷的声音相互较量,此起彼伏。赵四们向戏台周围涌来,有砸行箱的架势。刘明甫请示民众教育馆馆长和庙祝,吩咐萧品龙下场,改换别的剧目,示意伶人们保护行箱,然后向看客作揖求恕。
一出戏没唱完就下场,这叫什么事?一个平常演员不得干,何况脾气火爆倔强的萧品龙。
刘明甫怕他咽不下这口气,拍他的肩膀按他坐下安慰道:“唱戏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听人家庙祝的吧。”
萧品龙一反常态不置可否,泰然自若地守在后台,一动不动的直到吃腰台饭。他三扒两咽吃完饭,收集大把用过的筷子,一根根削尖塞进怀里。刘明甫不知何意不便干预。
下午散戏,捡场人报告刘明甫:“看客散尽,赵四那帮人未退。”刘和捡场人一齐目询品龙。
品龙平心静气说:“他们等我咧,各位不必管,走你们的。”
品龙扎了扎衣裤紧了紧腰带,大踏步出台喊道:“看今天这架势,赵四爷不想善罢甘休。我这花脸懂子的脾气各位不蛮晓得,不妨有言在先:既然不担待,相打无好拳。要是我拳头冇长眼睛冲撞了列位好汉,休怪我冇得礼信。”
台下群声齐叫:“少啰嗦,花脸懂子下台受死!”
萧品龙不再答话,伸手往怀里一摸,再将手往外一甩,一簇簇东西嗄嗄嗄飞向挽袖撸腿的打手们。打手们还未弄清楚怎么回事,哭爹喊娘的乱叫顿起,伸手摸脸,碰到耳朵鼻梁脸面上插进一根根东西!互相对视,头脸长出好几根竹筷,好像一只只刺猬,筷子溅血由白变红,不住地摇摆舞蹈。赵四们忙着收拾头脸上的猬刺,品龙纵身下台,大踏步走出戏场,向潇水浮桥走去。
未到桥头,一群手持梭镖和五色棍棒,像群狼捕羊一般气势汹汹的人,围成半圆进逼萧品龙。品龙神态自若屹立卵石滩,右手食指向他们勾动了几下,意谓小的们快点上,冇叫你爷爷我等得不耐烦。此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绺青色长帕,在持械人头顶七搅八绕,将他们手中的家伙统统卷在其中,带上天空。众人回头看究竟,又见那长帕舒展开来,将梭镖棍棒一件件抛落江心。长帕的另一头拽在浮桥上一瑶女手里;她微露笑容,也勾动手指示意群徒上前。几个哇哇乱叫的冲向浮桥。瑶女嗖地弹起一丈多高飞离浮桥。当她回落到浮桥上时,铁链哗哗作响,落点沉入水中,整个浮桥在河中上下起伏,压出层层波浪冲向岸边。桥上人被弹升空,复又纷纷落入滚滚潇水。桥头数人心惊胆颤跳跃倒退,躲避水浪的追逐。萧品龙趁势收腹拍腰,长腰带应声而解。腰带一头飞向乱成一团的打手,七搅八绕,将群徒一个个掀翻在地。呼的一声收回腰带,嗖地一纵,他飞越群徒头顶上了浮桥,指着水中扑腾或横卧河沿者说:
“初次相交,就此收住,也算我萧某人不太为难各位。回去给赵四爷带话:再小看江湖上的朋友,管教他下场不妙!”
群徒张口结舌,哪里还答得上话来,眼巴巴看着萧品龙与瑶女向大西门扬长而去。
一三○
这瑶女是什么人,为何来助萧品龙?
芝城镇有间惠生堂纸扎铺,祖传几代做祁阳戏盔头。全家男女老少七八口,人人会做纸扎活。他们扎的车马纸屋龙灯狮子富丽堂皇,绘的人物风景草木虫鱼格外生动。生意红火得很,常年雇请几个帮工。更有名气的是做大戏盔头。新起祁阳戏班,袍服冠带大都到广州状元街或长沙甚至苏州上海购买,独有盔头、网子、靴子就地取材。靴子要买祁阳县文明铺的,它的狮子口(靴头)比京剧靴子宽大。靴底用禾蔸纸刷浆榨紧,边上糊以鸡蛋清,底子一层牛皮桐油浸过。靴底的厚度只一寸多,较京剧矮,起步轻快。网子要买祁阳县双桥周安生的。网子分老生旦角老旦三种,颜色有青有白,全用马尾做成,戴着不松,经久耐用,一顶网子可传两代人。这周家有个规矩:传媳不传女,所以能够世代垄断此业。盔头则要买惠生堂的。惠生堂的盔头柔软而牢固,比起洞口县高沙镇舒聋子做的盔头,不夹脑壳头感舒服,因而畅销湘南两广赣闽各地。那日惠生堂正缺人手,恰巧有个瑶峒青年进店讨水喝,并说是从江华瑶山随木排下来的,想在永州府地寻点事做。在永州做事的瑶人不少,他们诚实肯干吃苦耐劳,有的还会点武艺,好打抱不平,因而很得当地人户好感。惠生堂老板高兴地留下了他;他自报姓名叫冯满。
秋末无事,冯满向老板告假。
“经常听你家小老板唱:永州有座转角楼,半截砌在云里头。这转角楼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入云看看,到底比我们瑶寨的钟鼓楼高多少。”
“转角楼在城北鹞子岭,明朝嘉靖年间修建。鹞子岭悬崖峭壁难攀登,为永州北面屏障,故称镇永楼。民国八年,镇守永州的林修梅将军奉命在楼下兴建昆涛亭,纪念在护法运动中殉职的永州镇守使刘建藩(昆涛)将军。后又将其下的寺院改建为护国祠,挂有黄兴蔡锷等辛亥革命元勋的英容咧。”
这么一听介绍,他联想起参加过广州起义、现在民国军队中当官的哥哥,更想去走一遭。
瑶民善攀登,不一会便爬上了鹞子岭。登上巍峨的镇永楼,更觉视野开阔,山势陡峭,心旷神怡。芝城以鹞子岭为中心,犹如雄鹰展翅形状,周围丘陵连绵起伏,东南崇山峻岭远入云霄。潇湘汇合后蜿蜒向北转西流去,农舍田野历历在目。他想起店老板的话:若有敌人来犯,楼上凭栏远眺,敌情一目了然,此楼亦可称为望敌楼了。他由北转南回望芝城镇,在那渺渺茫茫的楼堂殿宇中分辨出惠生堂在何处,骤然想起纸扎铺师傅在灵屋上画八仙过海时说过:“何仙姑是我们零陵县南边进贤乡大闻洞人,那里有个何仙观,仙姑经常在那里现身。”
苍莽群山绵延起伏,仙姑看见我了吗?这里曾是毒瘴四野的流放地,令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她把蚊虻毒虫赶到哪里去了?我能像八仙那样飘海过山该多好……
正在漫无边际地遐想之间,骤见楼下平场有人打拳。功夫十分在行,既有南拳特色,又有北腿功夫,熔少林、武当、峨嵋、岳家四大流派于一炉。出入步点稳健,行坐防守严密,出手刚强有力,跳跃奔跑轻盈,风格清新刚健。他不由得大叫一声“好!”
打拳人闻声像触电似的立即收住,抬头向楼上喊道:“什么鸟人,偷看我的功夫?”
他正想上楼理论,却见迎面下来一个俊秀的瑶人。练功人一拳往瑶人胸部击去。瑶人侧身一躲,左手将来拳挡开,右手顺势推他一个趔趄。练功人火冒三丈,怒目回身要与瑶人拼个高低。瑶人后跳回避几步,嗖地从头顶取下头帕,露出一头秀发,长帕如游龙向练功人飞来,将练功人卷裹其中。
“萧师傅,得罪了!”瑶人手一顿,练功人便随长帕翻倒仆地。
“你是谁?”练功人翻身站起,瞪大牛眼睛厉声问。
“冇到惠生堂买过盔头?我常看师傅你的戏咧。”瑶女答道。
“你用的瑶山长帕功咯?”在惠生堂见过的面貌俊秀的瑶崽,竟是一女流。瑶女点头。
“你偷了我的东安拳路,得赔我这长帕功才行。”
“你那拳我会,赔什么赔!想学长帕功,得先磕头拜师。”
萧品龙求之不得,又觉给女人磕头有伤男人体面。不过此时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拜就拜吧。瑶女却上前阻拦。
“不要以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学成便赖账!”
“拜师学艺何账可赖!女师傅受徒弟一拜,师傅高姓大名?”
“徒弟请起。你师傅我叫冯满姑,今年十八岁。”瑶女笑眯眯地说,“如果你比我大,我就叫你哥哥。”
“满姑妹妹,不,满姑师傅!徒弟我向你学长帕功。”萧品龙逗得冯满姑咯咯地笑。
他们在镇永楼前练开了。满姑将瑶山拳帕功夫略为显示,萧品龙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练得热汗淋淋,便坐下来休息,心中升起从来没有的惬意。
冯满姑心花怒放,顺口哼起了瑶山情歌:“天上星子颗颗亮,地上只有情哥乖;心想上前作陪伴,干田螺蛳口难开。”
唱大戏的萧品龙从小也装满一肚子情歌。“情妹走路快如风,情哥追了九条冲;追上情妹妹不肯,害我耽了半天工!”
冯:“情哥说话莫露风,哪个恋妹不耽工?哪个一锄挖口井?哪个一笔画条龙?”
萧:“日头落岭天就黑,小妹请到我家歇。被窝薄了加蓑衣,枕头低了用手贴。”
冯:“郎在高山喊一声,妹在房里侧耳听。堂屋有客不好应,放开后门寻头牲。”
萧:“高山岭上种棉花,棉花地里种西瓜;瓜藤爬上棉花树,藤死树枯不分家。”
冯:“小小菜园隔堵墙,苦瓜丝瓜栽两旁;郎吃苦瓜苦想妹,妹吃丝瓜思想郎。”
萧品龙噎着了,接不上话。
冯满姑接唱:“嫁到郎家就想娘,回到娘家又想郎;要数招郎最美满,不用来回两头忙。”
“算了算了,你们瑶峒里的山歌成山成海,我对不过。我给你讲古吧,讲个我们这里人人皆知的屈麻子的故事。”萧品龙难为情地说,“屈麻子中举回零陵县,坐在轿子里十分得意,不成想遇见背了两竹筒茶油的张和尚。他在赶考以前到绿天庵拜过菩萨,求菩萨保佑他考中。张和尚给他抽了个上上签,判读‘一定会中举’。屈麻子立即下轿跪拜张和尚。新举人这么客气,哪里敢怠慢,张和尚匆忙跪下还礼。他根本冇来得及想,背上的茶油便从筒口咕咕往他头颈上淋,淋得满头满身。张和尚骤然醒悟过来,骂道:‘你个屈麻子,哪里是在拜我,分明在搞我的案子①!’”
“好你个萧品龙,今日里你原来不是拜我,是要搞我的案子咧!”满姑笑得前仰后合直揉肚子。萧品龙却全然不笑。
秋高气爽蓝天白云,古楼峻岭万籁俱静,一对瑶汉青年充满青春激情,尽情享受美丽人生,在镇永楼前空坪舞开了。从此以后,满姑天天教品龙长帕功,也天天看品龙的戏。长帕功学成,满姑又教另一绝技筷子功。
他们的长帕功筷子功今天都派上了用场,心里实在痛快。
进了大西门,满姑说:“惠生堂是回不得了!”
品龙说:“刘明甫的屋檐矮,我也不回戏班了。”
二人双双出走永州府,远离了赵四们的视线。
一三一
惯常在永州城中吃香喝辣的赵四当众栽在花脸懂子和瑶女手里,怎能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到处寻找萧品龙,始终不见他的踪影。明正戏院人说他与瑶女去向不明。他一纸诉状送到国民党县党部,状告明正戏院刘明甫指使凶手欺压善良致人伤残。
书记长早在《潇湘报》上读到他们被花脸懂子和瑶婆子耍弄的趣闻,对恶人先告状自然幸灾乐祸。他反复把玩诉状,不禁嘿嘿一笑,吩咐秘书择日去明正戏院看戏。
与往常前呼后拥不同,书记长独自一人便装来到明正戏院。刘明甫像往常一样殷勤打点父母官,尽力避开直视那前鸡肋后驼背的身躯,以免不慎表露失敬举措。大概因为父母欠功夫而使这位民国政府官员先天不足,促使他一向对人格外客气。刘明甫今天感觉却有些不同。
“今天一来看戏,二来给刘老板打个招呼。”他坐在太师椅上自摸那几根既稀且短的鼠须,睁着那滴溜转动的鼠眼,翘着二郎腿说。
“承蒙大人关照,戏院才有今日,小人心里有数。”刘明甫不明白打什么招呼,心里咯噔一下。
“做人做事心里有数就好。”书记长拿腔拿调,“柳庙唱戏我未到场,就出了大事吧?”
“大人明鉴详情,实与戏班无关。”
“你们班院一体。戏班人把赵四他们打得哭爹叫娘落花流水,怎说无关?”书记长装腔作势。
“萧品龙被困柳庙,忍无可忍,才使出防身手段逃出柳庙。民众教育馆长和庙祝亲眼所见。”
“你们会唱几出戏,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竟敢欺侮赵四他们。”书记长扬起他的鸭公嗓子说,“芝城镇谁不惧他们三分?你们竟敢用火器伤人,他们脸和鼻子耳朵都被打出了眼,这还了得!火器,不,兵器是你们老百姓随便用的吗?本部原以为你是老实生意人。看来不是,不是!你看看这状纸,赵四告了你和戏班,你看怎么办?”他摸出一纸在刘明甫眼前晃了晃。
“萧品龙客串,行为自主与戏班无关,请大老爷明鉴。”
“讲得好轻巧。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花脸懂子不在,你刘老板当然要吃官司。”刘明甫还要分辩,书记长恶狠狠地说,“我来看戏的,有话到公堂再讲!”
刘明甫想起衙门公堂“明镜高悬”的匾额。一镜照二人,此时心事反到不分明了:“你老人家打招呼是至情关爱,如果觉得下人我讲的不可信,馆长庙祝和上千看客自有公论。”
“什么公论私议,你让不让我看戏?情况我都晓得。如果不想上公堂,私了当然最好。”
“请问党部,公了怎么样,私了又怎么了?”刘明甫明白这猴头狗脑不过转弯抹角硬装威风。社会上流传他的口头禅:党国政事管他娘,弄点外快搓麻将。
“公了嘛,赔礼道歉,拿钱治伤,停演整顿!恐怕明正戏院从此不正不明,唱不成戏了。”书记长撑起他鸡肋似的身躯,扬起尖瓜脑壳说,“至于私了嘛,戏院送党部二成干股加每场一百张戏票,这官司便石沉海底,明正戏院仍然正大光明!哈哈哈……”
干沙的哈哈令刘明甫脑壳里嗡嗡作响。永州市面常议论:此公已将零陵县地皮刮去三寸,连土地菩萨也露天居住了。刘明甫还以为人嘴两块皮随便开合过于刻薄,有对上不恭之嫌。现在见他竟垂涎一个小小戏院,确实开掘到三寸以下了。鸡肋驼背内的海量实在令人咋舌。
“明正戏院有了我的股份,他赵四陈五这些不禽不兽的东西还敢来捣乱吗?”书记长以为刘明甫认可私了,“哈哈哈,你刘老板天天数现大洋吧!”心里头那句“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的话未讲出口。
戏班走了萧品龙那棵摇钱树,县里又来了个雁过拔毛的党棍,刘明甫受两面夹击,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一锅粥,便叫管事陪他到钴潭蛇肉馆喝几盅。
“刘老板,你老人家兄弟二人诚心诚意办戏院,为永州民众寻欢乐,把生意上的老本都填进去了,谁都晓得你们的一片好心,天地神明可鉴。”管事品着名酒嚼着蛇肉有滋有味慢条斯理地说,“三品进班以后,总算有点进项,我们办事的也都高兴。想不到那猴头狗脑趁火打劫,既逢到瘟神,不烧纸钱怕是退不去。地痞捣乱,伶人出走,官府算计,这戏还怎么唱得下去?零陵县这个刮地皮的惠顾戏院,你们当老板的不死也得剥层皮。我帮你这么几年,只图个饭碗,事事为戏院着想,老板心中是有数的。现在我有个万全之策,可称移花接木之计,你老人家千万不要骂我冇良心。”
刘明甫睁大眼珠子瞪着油光水滑的管事绕来绕去,不知他又要出什么鬼点子,只得将信将疑洗耳恭听。
钴潭蛇肉鲜美,瑶山瓜箪酒醇香清甜,刘明甫看着管事大吃大嚼,自己却无半点胃口,索性放下了筷子听馋嘴讲话:“先生有什么妙计就快点讲吧,我心里熬着一甑酒咧!”
“老板点这么好的酒菜,不就是让我记下你老人家的人情嘛,怎么又不让我吃?你尝尝,这蛇羹比往日鲜美。”管事不急不慢地抹抹油嘴,心里却想:你们兄弟憎恨别人贪婪,却宽容自己的纵欲;责怪社会的不当,却回避自己的责任。我才不死心塌地跟你哩。
“就是龙肉我也下不了喉。”
“好,好,讲完再吃,总算可以了吧?”管事先生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们零陵县这个刚放下河的鸬鹚饥肠辘辘,犹如人间的消渴病人,不喂他点鱼料是不得松口的。怎么办?我想起一件事来。三品不是想起班吗?听我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老人家不妨做个顺水人情,把明正戏院盘给他们。别皱眉头呀!好处多多,至少有三:一来可以盘回大半头本,二来把贪鄙的官僚和烂崽地痞交给他们去对付,三来不再为那些戏子操心怄气,困个安稳觉。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老板,怎么样?”
“我还以为先生决计助我与大舞台见个高低哩!”刘明甫总算耐着性子听完,心里骂这小子又嘬我一餐口味蛇羹,连连摇头说,“想不到会出此下策……”
话虽这么说,刘明甫兄弟二人外加杂货铺账房商量来商量去,实在莫衷一是。花大头本办起戏班,连吃娘奶的气力都用尽了,戏班刚见转机就惹出麻纱。这样下去,老本赔光不算,还有被加上个通敌汉奸之类罪名的可能咧。现时的党棍政客贪婪甚于土地菩萨,三牲是祭不动的。同江湖上下各方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打交道,远比杂货铺办油盐酱醋难得多。盘就盘吧!事到如今,刘明甫只得认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师兄师弟都走了还不遂意,刘老板要把我也气走是不是?”刘氏兄弟打发管事先生试探郭品文,郭品文惊愕得张开大嘴收不拢来,“安分是君子,妄为是小人。我们师兄弟进明正戏院,虽然喜欢花花草草标新立异,却也是为了生意,绝无雀占鹊巢之意,不要把好心当成驴肝肺!”郭品文想起刘老板骂他们花花草草,心里就不是滋味。
见郭品文慈眉善目心地光明的神气,管事先生有了七八分把握。他竭力调动三寸不烂之舌痛陈利害得失,只是绝对未提书记长要坐分三成以上红利。
“三品各有绝技,力图创新,这是有目共睹的。然与大舞台生角王、状元旦、玉芙蓉、地雷公、廖老旦比较,缺乏群体优势。如若三品会聚,切磋琢磨,自成系统,发扬光大,自有赶超大舞台之日。”
郭品文听得聚精会神,颇为心动。师兄品龙曾经发过牢骚:“刘明甫满肚子油盐酱醋和银花边,哪里比得上人家大舞台的杨善人仗义。要想照自己的想法唱戏,磨出几出精妙的戏来,只有自己起个班子。”品祥也曾说:“郑扯巴还带两个班子咧。我们三品加起来还不如他一人?”
刘明甫到来,证实他的真意是要给三品师兄弟一个研磨新戏的场所,十年磨一戏嘛。
“刘老板前面嫌我们花花草草坏了生意,弟兄们当然不能把鼎锅挂在楼筋上。”郭品文这才松口,“如今承蒙看重,只怕我们这些唱戏的癞蛤蟆冇得吃天鹅肉的八字。”
刘明甫哭笑不得,一个劲地说是真心转让,成全他们师兄弟改戏的抱负。
“我师兄好高骛远,师弟大言不惭,我又小手小脚,容我们会商回话。”
一三二
郭品文水陆兼程往全州去。适逢六月南风干热蒸人,船老大扯起干哑的喉嗓唱起《南风歌》:“正月呃南风雷搭雪,二月呃南风雨不歇;三月呃南风打干田,四月呃南风秧上节;五月呃南风涨大水,六月呃南风海也竭;七月呃南风禾结穗,八月呃南风谷上仓;九月呃南风好酿酒,十月呃南风小阳春;十一月呃南风不过夜,十二月呃南风雨夹雪 — 哦喂!”“哦喂”未完,郭品文已昏昏睡去。
全州登岸找到品龙,看他那春风得意盛气凌人的样子,品文想:以师兄的脾气,请将不如激将灵,让我激他一番。他故意讲是刘老板恳请师弟回明正戏院。
“他把老子整得好苦,还有脸叫本大爷回他的鸡巴戏院?”品龙气不打一处来。
“柳庙事不关刘老板,不能错怪他。”
“二师兄讲得有理。你只唱半年多,刘老板付给你整年包银,算够意思咧。”满姑附和。
“既然师弟不给面子,我回永州退信。”品文对满姑耳语一句,背上包袱拿起雨伞要走。
“这么远来全州,总得办餐饭吃才走吧?”品龙急了。
“两头气饱了,还吃得下你的山珍海味?”
“我骂刘明甫,你品文认什么气!”
“师弟是来请你主班的,人家刘明甫要把戏班转让给三品。”听满姑说能实现自办戏班的夙愿,品龙高兴得跳了起来。
“好你个品文,当着你嫂的面耍弄我一通!不过依我看,与其接他那个烂摊子不如起个新班。”他指着品文的鼻子尖。
“你以为起个新班像喝一壶瓜箪酒那么容易?手里冇得几千上万银子敢讲这大话!何况人家行箱六成折价。”
品龙噎得不讲话了,半天才低着头颞颥地说:“既然明正戏院已是师弟的了,我同你回去。”
“我什么时候讲一个人办班?”
“班主只你当得下地,我和品祥不讲二话,都听你的就是。”
“二师兄又夸大话了。你能替品祥拿出几千银花边?”
“不能。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三品不分开。你品文晓得,我脾气不好易得罪人。只有你们两个能体谅我。讲来也怪,只要品祥在,我的火就发不起来。”
“品祥现在何地?我要亲自同他商量。”
“八月秋风凉,摆子鬼上床。在恭城县打摆子咧。我好容易从桂林朋友那里弄到了一点金鸡纳霜。这里有他的一封书信,叫我早点回永州,还说你会来全州寻我……咳,你看信不就全晓得了。”满姑将书信交给品文。
郭品文跋山涉水来到恭城县,听到人们到处谈论和尚师傅。他弄不明白,道县与恭城远隔数百里,中有连绵起伏高峻陡峭人难攀登飞鸟不过的都庞岭,一个桂北山城为何这么熟悉喜欢道县井头一个唱戏的?
人们说,品祥是轿子抬进山城的。人们聚集城门口接他,见他被一冷一热的摆子鬼折腾得双脚落地如绵,本来矮胖敦实光头富态的他面无人色枯瘦如柴,大家都很心疼。
“恭城人想念和尚师傅你老人家;不一定唱戏,上台亮个相就行。”
“我们去山里挖好药给你治病。”
“摆子鬼太冇良心,叫我如何对得起山城老少爷们。”品祥热泪盈眶,有气无力地说,复又嘲笑自己,“鬼蜮魍魉与现时官僚政客一路货色,有什么良心可讲!”
有人知道周三毛和品祥师徒故事:“他善编新词,随口讲来,讽刺时事,嘲笑恶俗,鞭笞腐败,令人叫绝。他唱《游龙戏凤》,戏称万岁爷‘皇帝老表’,老表连话也讲不圆,可在紫禁城发号施令作威作福。每演到此,连一向严肃的鼓师、琴师都忍俊不住。周三毛说:‘我唱了一辈子丑行,名满湘南桂北,只为别人开心而已。看了一辈子不平事,却冇像何品祥那样为人宣泄肮脏不平之气。’和尚师傅道白洪亮清晰,浑厚中见诙谐,情趣间寓哲理,确是祁阳班子一绝。”
还有人赞扬他向谭驼子学矮步。出科不久,品祥在零陵县潮水乡唱还愿戏,几十里外的男女老少都赶来看戏,不禁沾沾自喜。开台以后,人们大都挤在禾场上看谭驼子唱道州调子《余老四下南京》和《云南寻夫》,才知自己分量太轻。人们夸谭驼子独角戏唱得好,矮步走得活泛风趣,一人一扇一凳,在小小方凳上能走能跑能翻,举手投足幽默诙谐,装男扮女饰老演少都逼真。他刻意拜谭驼子为师。他那一人一扇一凳很得彩,就是学谭驼子的。
又有人说和尚师傅的口技是道州活三匠教的。何品祥自认口技不错,看客却说比活三匠差得远。品祥追问活三匠是谁?
“甘蔗铺人张霞青,清字馆出来的。”
“唱调子的?”
“调子大戏两下锅。”
何品祥寻师心切,立马来到甘蔗铺,见小孩往墙上贴的纸上扔稀泥巴,看是一张告示:“本县习俗,以农事闲暇之时开场演调子戏。县长以赤匪骚扰之余伏莽未尽,深恐良莠混杂,影响地方治安。特切示严禁,并分令各乡查禁。”品祥晓得是指阳明山周桶匠和过道的江西红军。
“活三匠,有人要拜你为师咧!”小孩们领他到一间茅棚前向里大喊。黑洞洞的柴房内并无动静。何品祥钻进柴房,秽气扑面而来,柴禾堆躺着个枯瘦如柴的人,两个眼珠子射出绿光。
活三匠认识何品祥,对大戏名角登门十分感动,有气无力地说:“你冇看见告示?我有幸与周桶匠和红军哥哥挂上了,看我的戏要坐牢杀头!”
“我不是把头送上来了吗?”何品祥动手收拾污秽,“师傅为何卧病在这里?”。
“我自幼冇娘冇爷,田无一丘,房无一间,只晓得唱调子。”张霞青说,“自从官府禁戏,家里便揭不开锅,死无死路,活无活法,老婆孩子外出讨饭寻生路了。瘟病狗,跟着憨皮先生走。秀才郎中憨皮先生见我病重,收留我在此。他今日为难产尼姑接生去了。”
“尼姑生崽,死了活该。”何品祥觉得好笑,随口说出。
“我也这么劝他。”张霞青说,“憨皮先生却生气了:‘活三匠,你讲这话,我再把你交给伤寒摆子鬼!人家两条命呀!尼姑犯清规戒律,自有庵堂处置。郎中职在救人性命,焉能见死不救!’他老人家要爬百里山路咧。我们一起祝福母子平安吧。”
“班主只你当得下地,我和品祥不讲二话,都听你的就是。”
“二师兄又夸大话了。你能替品祥拿出几千银花边?”
“不能。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三品不分开。你品文晓得,我脾气不好易得罪人。只有你们两个能体谅我。讲来也怪,只要品祥在,我的火就发不起来。”
“品祥现在何地?我要亲自同他商量。”
“八月秋风凉,摆子鬼上床。在恭城县打摆子咧。我好容易从桂林朋友那里弄到了一点金鸡纳霜。这里有他的一封书信,叫我早点回永州,还说你会来全州寻我……咳,你看信不就全晓得了。”满姑将书信交给品文。
郭品文跋山涉水来到恭城县,听到人们到处谈论和尚师傅。他弄不明白,道县与恭城远隔数百里,中有连绵起伏高峻陡峭人难攀登飞鸟不过的都庞岭,一个桂北山城为何这么熟悉喜欢道县井头一个唱戏的?
人们说,品祥是轿子抬进山城的。人们聚集城门口接他,见他被一冷一热的摆子鬼折腾得双脚落地如绵,本来矮胖敦实光头富态的他面无人色枯瘦如柴,大家都很心疼。
“恭城人想念和尚师傅你老人家;不一定唱戏,上台亮个相就行。”
“我们去山里挖好药给你治病。”
“摆子鬼太冇良心,叫我如何对得起山城老少爷们。”品祥热泪盈眶,有气无力地说,复又嘲笑自己,“鬼蜮魍魉与现时官僚政客一路货色,有什么良心可讲!”
有人知道周三毛和品祥师徒故事:“他善编新词,随口讲来,讽刺时事,嘲笑恶俗,鞭笞腐败,令人叫绝。他唱《游龙戏凤》,戏称万岁爷‘皇帝老表’,老表连话也讲不圆,可在紫禁城发号施令作威作福。每演到此,连一向严肃的鼓师、琴师都忍俊不住。周三毛说:‘我唱了一辈子丑行,名满湘南桂北,只为别人开心而已。看了一辈子不平事,却冇像何品祥那样为人宣泄肮脏不平之气。’和尚师傅道白洪亮清晰,浑厚中见诙谐,情趣间寓哲理,确是祁阳班子一绝。”
还有人赞扬他向谭驼子学矮步。出科不久,品祥在零陵县潮水乡唱还愿戏,几十里外的男女老少都赶来看戏,不禁沾沾自喜。开台以后,人们大都挤在禾场上看谭驼子唱道州调子《余老四下南京》和《云南寻夫》,才知自己分量太轻。人们夸谭驼子独角戏唱得好,矮步走得活泛风趣,一人一扇一凳,在小小方凳上能走能跑能翻,举手投足幽默诙谐,装男扮女饰老演少都逼真。他刻意拜谭驼子为师。他那一人一扇一凳很得彩,就是学谭驼子的。
又有人说和尚师傅的口技是道州活三匠教的。何品祥自认口技不错,看客却说比活三匠差得远。品祥追问活三匠是谁?
“甘蔗铺人张霞青,清字馆出来的。”
“唱调子的?”
“调子大戏两下锅。”
何品祥寻师心切,立马来到甘蔗铺,见小孩往墙上贴的纸上扔稀泥巴,看是一张告示:“本县习俗,以农事闲暇之时开场演调子戏。县长以赤匪骚扰之余伏莽未尽,深恐良莠混杂,影响地方治安。特切示严禁,并分令各乡查禁。”品祥晓得是指阳明山周桶匠和过道的江西红军。
“活三匠,有人要拜你为师咧!”小孩们领他到一间茅棚前向里大喊。黑洞洞的柴房内并无动静。何品祥钻进柴房,秽气扑面而来,柴禾堆躺着个枯瘦如柴的人,两个眼珠子射出绿光。
活三匠认识何品祥,对大戏名角登门十分感动,有气无力地说:“你冇看见告示?我有幸与周桶匠和红军哥哥挂上了,看我的戏要坐牢杀头!”
“我不是把头送上来了吗?”何品祥动手收拾污秽,“师傅为何卧病在这里?”。
“我自幼冇娘冇爷,田无一丘,房无一间,只晓得唱调子。”张霞青说,“自从官府禁戏,家里便揭不开锅,死无死路,活无活法,老婆孩子外出讨饭寻生路了。瘟病狗,跟着憨皮先生走。秀才郎中憨皮先生见我病重,收留我在此。他今日为难产尼姑接生去了。”
“尼姑生崽,死了活该。”何品祥觉得好笑,随口说出。
“我也这么劝他。”张霞青说,“憨皮先生却生气了:‘活三匠,你讲这话,我再把你交给伤寒摆子鬼!人家两条命呀!尼姑犯清规戒律,自有庵堂处置。郎中职在救人性命,焉能见死不救!’他老人家要爬百里山路咧。我们一起祝福母子平安吧。”
“我们道县又出了个阳使君、寇莱公!”何品祥十分感慨。
何品祥递上十块光洋拜师。活三匠虽病入膏肓,翻身起来运气撮口,便发出了各种奇妙声音,品祥像进到一个生机无限的天籁园。
道州处南岭山地,峰谷相间丘盆交错山岭纵横,越城岭都庞岭屏嶂于西,九疑蟹陈于南,阳明横亘于北。内中或是浑圆形红岩陵丘,或是基岩裸露陡坡峭壁石牙网陈的石灰岩丘陵,石峰奇特溶洞处处。珍禽异兽种类繁多鸣叫悦耳。张霞青从小喜欢听鸟兽鸣叫,模仿自然天籁,熟悉劳作声响。后进清字馆,便把各种声音溶入戏剧之中。比如《补碗》,他模仿钻眼的扯钻形同真声,令人牙根发碜。演《补鞋》模仿鞋匠拉线声,妇女们欣喜若狂。《龚师傅缝衣》中的撕布声真假难辨。据此得名“活三匠”。
何品祥跟活三匠柴房练口技自然震动左邻右舍。保丁甲长听到人嘶马啸鸟语虫鸣,四处查问是不是有人在唱调子?百姓回话:“清字馆早被你们抓走了杀头了吓跑了,哪里还有唱调子的?活三匠外出讨米,喂了都庞岭的豺狼虎豹。我们好想听调子,你们会唱?唱来听听,我们决不报告官府……”公差们灰溜溜讨了个没趣。
讲完品祥偷学口技,又有人说他是何绍基的后人:“他会写一手出色的毛笔字。执笔方法跟老祖宗一模一样:手臂高悬成半圆,手腕弯成半弧,水平状的虎口可搁酒盅。大笔挥洒,大字如椽,往往汗流浃背。”
……
在恭城人看来,天下三花脸都不如和尚师傅何品祥高明能耐机趣横生。
品文寻到品祥住处,听见床架子咯叽咯叽地响,压在他身上的棉被抛得好高,牙齿咯咯打架,忙将金鸡纳霜给他服用。人的生命需要互相支撑,师弟突然到来,品祥病好了一大半。品文提起接办明正戏院,品祥蹴地蹬开棉被跳下床,又蹦又跳又笑又叫,拉住品文的手说:“我们要有自己的戏班呐!我们回永州去!” — 恭城人后来传说,何品祥一跳一笑竟把摆子鬼吓遁了。
第三十四章
诓瘟神文明铺巧计涂白
谋子嗣红鸡公霸蛮接种
一三三
三品重聚明正戏院,品文当老板,改名品舞台。原班人马大都自愿留下,陆续进了一些角色。除三品以外,生角有桂松茂、张仙裳、伍春元,小生张文明、屈绍臣、蒋亚炳,旦角王品玉、钱福芳、红辣椒、七香车、颗颗珠,正旦周品梅、老旦唐观菊,花脸张品超、郑清雄、唐瑞雄,丑角郭喜鹊、王赛雀,乐员唐晴川、李乐天、宾金萧、王老善,还有缺婆子、老人丑、叫化婆常来客串,可谓集名伶于一台,有与大舞台争强斗狠的实力。
品舞台正准备明正戏院首演,木商邓桂生上门说项:“我们合资新建的南国大舞台已在大西门落成,仿武汉满园春规模。清一色名贵东河木,柱子珩条首尾一般粗;杉皮屋顶,厚实而清凉;两侧设有吊楼雅座,还有茶房,永州冇得第二家。原拟祁阳大舞台开台。听说你们品舞台排练了不少新戏,零陵人下江人等着一饱眼福。新台新班新戏新面貌,一定比这破破烂烂的明正戏院火爆得多。”
“品舞台与明正戏院刘老板签了合同的……”郭品文心里不知怎么高兴,口却推脱。
“我还不晓得,刘明甫怕刮地皮分二成干股,你们难道就愿意?”邓桂生说。
“你讲什么?”郭品文闻所未闻。
“你真不晓得?”邓桂生将那党棍刮地皮内情讲了一遍,“你们到南国大舞台演出,那狗官敢来生事,我到省党部大舅子那里告他刮地皮,撸掉他的乌纱!”三品商量,以刘明甫不地道毁约,将品舞台首演移至南国大舞台,稍后回补明正戏院。
开场戏有品文的《翠屏山》,品龙的《乌江逼霸》,品祥的《五行山》,全是三品共同研磨新排的剧目,并场次,改唱词,添戏料,换行头,唱念做打均有新味道。
品文饰《翠屏山》石秀,把那出身贫寒性情直爽的梁山英雄演得活灵活现。《探庄》一折假扮樵夫下山探庄,挑柴虚拟动作令人叫绝。石秀拿扁担走向柴房,先将扁担靠于墙上,开门进屋,取出两个柴筐放在地上。二筐距离正与扁担长度相当。漫将柴块搬入筐内,拣起扁担双手一托,那高度与起挑时恰好一致。矮着身子用肩膀凑扁担,起挑时脸上露着用力神色。起步以后,柴担一上一下地起伏,悠悠然,既显示出担子的重量,又体现年轻力壮勤劳勇敢的气派。生活积累提炼成了戏剧程式,把永州的卖柴人逗得疯喊狂叫。
次日压台戏是品文的《吕蒙正赶斋》。穷书生吕蒙正走投无路,只得讨米为生。那日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读书人读着读着,只觉得饥肠辘辘,实在无法再读下去了。推开寒窑门,飞雪冲衣袭来,衣衫单薄的他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冷呀”,双手捂脸缩颈,两眼发愣,满脸凄楚。接唱“吕蒙正出窑来风雪挡道,老天爷杀穷人不用钢刀”,进一步把看戏人带入无限凄凉的境地。品文唱“风”字,偏身躲避迎面刮来的北风,斜拂水袖表示衣衫风中飘动。再唱“雪”字,好像屋檐上的一截冰凌子落下来正好钻入领内,冰冷透骨,瑟缩缩头。看客此时也觉自己身上冷飕飕似的。吕蒙正欲行又止,痛苦地捉摸:这么大的风雪,赶到寺庙去要斋饭,路远难行,怕会冻死在路上。不去呢,饥饿难耐,也是死路一条。至此进退维谷,不禁悲从中来。抬头看天,心中问道:苍天哪,你这不是要我穷书生人的命吗?接唱“老天爷杀穷人不用钢刀”。那悲愤凄清的唱腔引起好多人抬起衣袖擦自己的眼泪。看客从品文身上体会到的并不是一味凄凉。吕蒙正毕竟是个有品位的读书人、未来的宰相,懂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大丈夫怎能被穷困艰难压倒!也许正是上苍对自己的磨练哩。他顶风冒雪步出寒窑后,又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苦中作起乐来。
品舞台连唱三天,永州城简直发疯发狂。
品舞台哄动芝城镇,三品搞出真名堂来了!连躲日本来的下江人也纷纷打听“三品”是什么稀奇之物。
消息传到祁阳县,大舞台为之一震。
一三四
品舞台的成功使杨福禄为之一惊,文明铺的倒堤头更使大舞台伶人谈瘟色变。
端午龙船赛没有给县民带来安乐,反而爆发了一场倒堤头瘟疫。
何荣文的舅舅搭信说村里人死了一少半,他本人也得了重病。文明铺商会提议许愿搬目连,来人与大舞台预订合同。
“爷,‘倒堤头’是什么?”大毛问。
“快莫讲了,今年疫病来得陡,摆子霍乱痢疾挑盐病不歇气,一家几口人几天就死光,像决河堤一样,势不可挡。”来人摇头叹息。大毛姐妹三人吓得躲到娘凤凰飞怀里。
“我讲个亲眼见过的事。”来人说,“龚家坪几个青壮年去广东连州挑盐,落脚在勾挂岭一家伙铺里,区姓老板祖孙三辈五口个个健旺,小孩活蹦乱跳逗人喜爱。十天后回程再歇这伙铺,只见到老板娘一人愁眉苦脸带着孝。挑盐人问情由,她摇头啜泣,指了指堂屋神龛上三块新灵牌。挑盐郎吓得张口咋舌心惊肉跳,连夜逃离那伙铺。两腿再快也快不过瘟神。十五人回到家中六个晕头耷脑,几天中便归了阴。像鸡瘟一样的晕脑病,从这村蔓延到那村,颈脖一硬就倒地,人们便把晕脑病叫挑盐病。”何荣文一家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何荣文请郎中弄药,下戏后连夜赶往文明铺。
文明铺地处祁阳邵阳东安零陵四县交界的中心地段。湘西南山区各县地僻人稀,交通不便,米盐油布和其他物资多靠肩挑背扛。长江流域出产的棉花洋纱布匹淮盐湖米多由湘江水运祁阳,人扛肩挑到文明铺,再输往邵阳、洞口、武冈、洪江、黔阳乃至贵州各地。附近盛产的土布黄花百合槟榔芋生姜荸荠黄芽白和鲜鱼,湘西南药材生漆桐油白蜡山粮旱烟红椒等,也集中到文明铺转销。福星街的盐糖行,正星街的豆麦棉花行,大兴街的米行黄花行,金盆街的油行,太平街的布行,一家挨一家鳞次栉比。千把人的集镇,拥挤着上百家牙行和数百家饮食南货店。垄断花纱业的是叶同盛、裕盛昌、同裕恒,经营药业的有吕仁德堂、同春生、万春发,它们在潇湘上游各县和长沙湘潭衡阳俱有分号。街巷月月在延伸,集镇年年在长大。出入文明铺的南北东西各路,一年四季不分早晚,总能听到有节奏的扁担吱呀声和赶路人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农闲时节,每日有成千上万条扁担出入。在湘西南崇山峻岭中,好像没有第二个这样繁荣的集镇,有圩“比圩楚江圩、铺比铺文明铺”夸其地位。
与湘北无徽不成镇不同,湘南却是无商不赣。文明铺最大的商号是赣州人的叶同盛,最气派的建筑是坐落大兴街的江西会馆;大舞台至少每年要来唱十天半月戏。会馆首创于明末,清乾嘉时规模不断扩大。三条大门雕刻精致别具风格。戏台高丈余,抱围粗的台柱四对。正面大联云:做事莫争先,唱戏不如看戏好;为人需顾后,上台容易下台难。内容很世故,同当初敢与徽商争高下那种开拓进取的精神不一致,定是改建时留下的。中进正厅门前石狮昂首端坐,颇为生动,座刻“清嘉庆年制”。厅中供许仙人像,神龛对联:蛟龙不作尧是水;鸡犬常携晋代云。可见他是个能叫鸡犬升天的神,职责在保护赣州吉安临江瑞州抚州五府商人水陆安全回归。中梁上悬匾额数块,中间一块上书“功盖吴楚”,遒劲潇洒,笑傲徽商汉商。
次日上午,何荣文与郎中的轿子离镇好几里,远远听见一支幽咽的唢呐吹着凄婉低沉的送葬曲,完全不见往日繁华。唢呐手是熟人,何荣文下轿招呼,脚踩软绵绵的纸钱足有寸把厚。唢呐手神色凄惶地说:死人太多太快,实在应付不过来,只得站在这羊牯垴上连续不断地吹奏,让一队接一队的出葬棺木鱼贯而过。街里牙行大门紧闭,未关门的店铺弥漫出一股股恶心的秽气。柜台里外摆着便桶,有人使用却无人收拾;绿头苍蝇成堆,偶尔被惊成片成团嗡嗡盘旋于桶顶。何荣文纳闷:难道老天爷要把文明铺人都收回去?
“舅舅病不轻,是痢疾转摆子。痢疾转摆子有药犹可治,摆子转痢疾神仙难医。”郎中给他舅舅摸脉后略显喜色,“生角王放心,吃了我的药就会减轻,吃到五付就会好。”看完病开过处方,舅舅一再恳求救他病在乡里的老岳父,何荣文不得不陪郎中下乡。
轿子几近天黑才到山村,路边插着一条送瘟神的稻草龙。亲家爷门开着,何荣文喊了几声老外公老外婆,无人答应,墨墨黑,冷清清,秽气刺鼻。七月中元天气闷热,何荣文却打寒噤。走近泛色的麻线蚊帐前,才见床上躺着一个毫无声息的病人。他给郎中搬来板凳床头诊脉,自己退到室外寻人烧水上茶。郎中掀开被子一角,恶臭令人窒息,伸手探到的竟是一只冰凉僵硬的手;病人已成僵尸。郎中毛发顿竖,回头不见生角王,拎起诊包,怏怏退向室外。刚走到房门边,突然感到长袍衣角被拖住似的,回头却不见人影也无声息。郎中毛发顿竖,不觉大叫一声:“打鬼呀打鬼!”正在灶屋添柴烧水的何荣文闻声跑进里屋,隐隐看清老外婆坐在昏暗的门旮旯便桶上。她痢疾缠身,里急后重,起不了身,又不便出声;不晓得丈夫早已落气,生怕好不容易请来的郎中走了,才伸手拖住他的衣襟……
郎中见多识广,平生不信鬼神。此时却牙跟直响,全身哆嗦,怎么也捉不住笔开不成处方。何荣文只得留下几包药,给邻居交代几句,陪郎中急如流星赶回文明铺。
次日早晨起来,何荣文眼前呈现一片茫茫白世界。临街房墙街道一夜间通通被刷得雪白,青瓦屋顶和脚屋茅棚是白的,街口大路也洒满了石灰水。亲家说,只有年关前后才会下雪,只有下鹅毛大雪才会漫天皆白。反过来,漫天皆白便是下了雪,下雪了便是年关。既然过了一年,灾年理应过去,随灾年而来的瘟神不该再逗留文明铺。我们文明铺人讲文明,你们瘟神厉鬼也该像我们一样讲点文明,快快离开吧!如若不走,我们会搬请目连菩萨来驱逐你们,待到那时候就惨了,轻者被钢叉叉得七窍流血,重则遭灭顶之灾。
舅舅家和幸存者家家开门户户办年货,强装节日喜庆气氛。门楣上的蓝纸丧联被撕下来,代之以红纸春联。底气旺的大兴同春同益同泰等铺号,门前还挂起了大红灯笼咧。厉鬼虽然猖獗,终究是些懵里懵懂的家伙,往往一叶障目,经不住会耍点小聪明和商人手腕的文明铺人诓骗。所以历来人鬼斗争总以人的光荣胜利而告终,文明铺一年比一年兴旺发达。
从文明铺回到祁阳以后,地下人高兴地告诉生角王:“师傅,今天好财气,买到了便宜米!”
生角王十分惊奇:“春夏连旱,到处闹粮荒。小小的祁阳城,平添了一万多下江人,米还会便宜?”
地下人说:“县慈幼会长唐玉和家买来了二十多船湖米,在河码头平价出卖,据说贴了上千银元运费咧!”
生角王“哦”了一声,难怪阚卜尼说他爷要回祁阳了。县城也在纷纷传言:七七事变以后,武汉的东洋侨民一股脑儿撤回日本国内去了,好多日本佬把存放在武汉的花纱布匹煤焦面粉和东洋货,匆匆给了老买办玉和庄。唐惠卿深知武汉不可久恋,神不知鬼不觉地变卖了所有财产,迅速结束玉和庄在大武汉的各项生意,偃旗息鼓,卷起铺盖带着银钱回祁阳。他听说湘南春夏连旱米价暴涨,湘桂路沿线下江人云集,米珠薪贵,在过洞庭湖时,想起自己当年运米发迹的往事,便采购了二十多船湖米,运回祁阳。账房赞赏大老板的精明,顺路又赚几千上万的银子。
阚卜尼听了直笑:“我爹爹说多少银花边都不卖,自有比金银更值钱的东西。”
生角王平生恨透为富不仁者,此时不禁佩服起唐玉和惠卿父子的为人来。
地下人又告诉何荣文,药号郎中回家死于疫病,家人硬说是文明铺厉鬼捉去的。何荣文追悔不该请他诊尸,毁了一个好郎中。
一三五
天高气爽正重阳,何荣文闲步过察司塘,远远看见椒山顶天高气爽正重阳,何荣文闲步过察司塘,远远看见椒山顶上亮出“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八个大字,便登山看究竟。几个工人和一个精瘦的矮个青年正收工下山,大字标语是他们用白色河卵石镶嵌的。
“生角王,侬睇何如?”迎面相遇的精瘦青年问。
“胡先生,原是你们!”何荣文认出是新民机器厂的胡老板。
“厥文迁厂来祁半年,欣闻贵乡唐孟潇刘铁夫周叔祁先生誓死保卫首都南京,吾人以此八字声援!”
“昨读先生记实诗,已见慷慨悲壮之心:祁阳江上晚风清,小艇携樽对月明。老友纵谈天下事,群贤共负济事心。浯溪河畔流亡迹,冷水滩头抢运情。劫后重圆应极乐,那堪多听鼓鼙声。”
工人们见名伶记性好,便哼起越调凑趣;有北方人则卷着舌头打趣祁阳话:吃叫QIA,客叫KA,隔壁叫GA BIA,雪白叫 XUA BA,又出灯草又出 QIA(席),又出满姑姑娘纺棉花。
“先生高人,以为南京守得住吗?”何荣文笑问。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显英雄本色。”胡厥文说,“蒋先生本意不过做样子给国人看;这也是他惯用的手法:消灭异己……”
“小日本真能灭我大中华?”
“八个大字和我那小诗便是回答。”
自去年底,涌进祁阳的下江人越来越多。汽车站,一批批地下车;河码头,一行行地下船登岸。西装革履长袍马褂,挑箩背筐扶老携幼,到处是听不大懂的北方话上海话江汉话。装载机器设备的十轮大卡车将公路和街道压出深坑,人们不得不就地卸载,或垫草架木将车辆拖出来。海水湾、天马山、浯溪河、椒山坪一带工厂林立。天马山有胡厥文的新民机器厂、钱祖恩的日新电池厂、张延祥的新中钢铁联合公司和兴义染织厂;海水湾有支秉渊的新中机器厂和民生练铁厂;浯溪河边有毛剑炳的华商义记实业厂;椒山坪有王世均的华商被服厂、名为联勤总部实由有军队背景的邵阳人蒋士异举办的第三被服厂;油铺街李国祯的湖南机械厂等等,简直像蒋毓华曾经设想的沿河工厂群。城内外还有五十六、六十二后方医院、上海红十字会、上海童子军分部、南京新生中学、西南游击干部训练班等等。六千五百人的县城不断膨胀至二万二千四百人,还有过不完的难民、伤兵以及可恶的日本朝鲜浪人。
下江人来了,祁阳县添了许多风景。光怪陆离的打扮,强买强卖抢购诈骗,打架偷窃赌博进堂班。让伶人们满意的是戏园子生意特别好,忙得像大年三十夜的砧板。除了大舞台,县城又办起了国华班、伤兵之友社,增加了被服厂、新民机器厂、华商实业等俱乐部。团头罗志庆讥笑杨善人等发国难财。
县城忙不过来,乔木堂红鸡公又盛情来请大舞台。油光水滑的管家把公平庄讲得天花乱坠:“祁阳县哪个油盐铺不卖我们公平庄的油,哪个铁匠不打公平庄的铁?下江工厂老板上门要公平庄的坨铁哩!”说着便啷咯哩咯哼起了北路调,有滋有味地夸他主人如何标新立异实业救国。
乔木堂乃曾姓聚居之地。大约在元朝至正年间,曾姓的老祖宗从江西太和圳上来到这里,远远看见北面群山连绵,主峰气势雄伟鹤立鸡群,东南麓分外陡峭;山谷溪水倾泻,注入脚下平川。令江西移民惊异的是,越过千山万水,钻过原始密林,只见过灌木丛的樟木柴;而此溪边一株樟木柴却两人合抱不住,发出醉人的樟脑清香。既遇祥瑞之木,又有三狮二象钟鼓楼,便在这风水宝地安营,起名乔木堂。后来杳无山顶建玄帝庙,曾姓人家也在风水树前捐建瀛洲寺 — “海客谈瀛洲”的“瀛洲” — 移居地是他们的仙境。
曾姓人丁兴旺,逐渐占驻了那里的山原平地。至清末民初,最富裕的要数曾家大屋山德公的四个崽,而四兄弟的子侄辈要数红鸡公活淌有才气。他分得八十亩水田,数百亩盛产油桐油茶的山林。这年摘了几十担桐籽,管家带领长工挑到牙冲油榨 — 掏空一颗巨樟做成的。
“既是曾家大屋大施主,放在这里吧,得空给你老人家榨出来。”油榨老板说。
“真是个冲古佬,这么大的生意不做,要我们挑回去?”先榨人家的,管家觉得冇给他面子。
“宰相家奴三品官,大管家的神气好足喂!我又冇讲不榨,只是要把小户人家边边旯旯扫干净,莫掺坏了你家红鸡公的油!”榨主有个拗脾气,那日恰巧受了老婆的窝囊气,喝了几大碗长人志气的刺莓酒,纳不下走狗出口伤人。
“少娘稀教,我家二爷大名是你油榨佬随便叫得的?”管家一听就蹦,“咳,就是怕你掺坏我家的油,才叫你先榨,你到底榨不榨?”
榨主想,今年桐茶收成好,怕是打不过来哩。油贩子等在这里催货,说北边东边都在跟日本鬼子打仗,到处闹油荒,不愁冇生意,便赌气说:“你老人家这么看得起我这小油榨!只怕打坏曾家大屋的油,卖了油榨也赔不起。既然你老人家不放心,就做个干净的新榨自己榨嘛!”
那些在蒸腾的油气中赤身汗流浃背浑身油腻、连那块遮羞的罗布澡巾也黑如抹布似的榨油佬哄然讪笑起来:世上三样苦,烤酒、榨油、磨豆腐。你们有钱人家吃得起这样的苦?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管家咽不下这口气,指着榨主鼻子骂“狗眼看人低,看我不劈了你这破油榨”,吆喝长工们挑起桐籽就走。
“莫走嘛,下了这榨就榨你老人家的!”榨主拉长调像唱山歌。
“榨他个卵!把红鸡公那骚鸡巴拿来榨了吧……”一个榨工气鼓鼓地说,随之一阵哄笑,像鞑旦人给土耳其苏丹回信的那场面。
“二爷,我跟你老人家这么多年,冇受牙冲油榨佬这么大的气。”管家挨了八百,回对东家说,“人家说我们曾家大屋何必求人,用脚踩也会踩出油来……”
“怎么讲?”红鸡公反问。
“人家指名挖苦你红鸡公办不起油厂!”管家意在激起家主火冒三丈,好带人去劈油榨。奇怪的是二爷竟一反常态,不仅未发火,还对他诡谲地一笑,弄得他莫名其妙。
“对呀,怎么冇想到自家办个榨油厂呢?”红鸡公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我们的家产大都是蒋先生给的……创业要学蒋毓华,发财要学玉和庄。”
他告诉管家,民国初年能人蒋毓华开办祁阳机织草席厂和林垦公司,十六年闹农会那阵子砍了他的红脑壳。祁阳机织草席名满大江南北乃至关外东北,远销南洋,半个县的百姓都受了益。我们乔木堂牙冲志冲拔茅冲遍山桐茶,遍地油菜,办厂条件得天独厚!
“你为我感谢牙冲榨主的提醒。”他露出狡黠的眼神说,“都讲牙冲山神庙风水好,不能让他占了。那三棵空心古樟正好雕榨,我要在那里办大油厂!”
管家大嘴张得收不拢:家主争强好胜,是个喜欢头上插野鸡毛的角色,半天才想起一句话:“女怕嫁错郎,男怕进错行呀;只怕庙王老爷不得准……”
“活人能让尿憋死!不要你操心,我自有办法。”三下五除二,红鸡公吩咐印砖做瓦办木料,说干就干了起来。
“红鸡公要砍牙冲庙树做油榨,山神要降灾呐!”下塘鱼死上山草枯的小叔上蹿下跳东游西说,搅得九冲十八岭人神不安。
小叔在父辈兄弟四个中是老满。红鸡公不知从哪里听说,小叔是祖父从山茅草窝抱回家的,有爷冇娘。家丑不可外扬,偏偏这个当侄儿的嘴巴不留德性,利嘴尖牙混舌头,给叔叔起了个“和尚崽”的诨名。和尚崽胃口大,专挑好的吃,年龄不差上下的叔侄俩的筷子老打架。吃得多,长得肥似弥勒佛,却又冇得弥勒佛的笑容。尤其使侄儿讨厌的是他吃饭时总打饱嗝馊嗝甚至哭嗝,眼泪鼻涕一齐下,那尊容令人作呕。
“人家在茅厕里做的事,小叔怎么总在饭桌上表演,倒大家的胃口?”叔侄俩从小斗嘴不相让,遂成死对头。
如今当局提倡全民抗战,时兴招兵买马,只要你能买多少枪,招多少粮子,就可以封你个连长营长当当。肥肥胖胖神气活现的和尚崽买枪招人,弄到了一纸营长的委任状。可是,委任状在衣袋里揣了大半年,只见他挎一条盒子枪,带领几个勤务兵在并无日本鬼子的家乡耀武扬威。心直口快喜欢打抱不平的红鸡公编出厚脸皮的笑话,嘲笑常常咒骂别人共产共妻的小叔暗共管家的老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咧。
“小叔,你讲世上什么东西最硬?”红鸡公问。
“铁最硬。”
“铁见火就烊,怎能算硬?”
“你讲什么最硬?”
“你脸上的胡子最硬。”侄儿指着小叔络腮胡子说。
“屁话!这不是软糊糊的吗?”和尚崽摸了摸他的胡子摇头说。
“你那么厚的脸皮都被它钻穿了,怎讲它不硬!”
“放屁!”
众人见和尚崽瞪着牛眼手摸盒子枪,生怕出人命,奋力将针尖对麦芒的叔侄俩拉扯开,两人从此更加势难两立。
“哪个要败坏曾姓风水,全族不容,按族规点他的天灯!”族中老人扬起拐杖指天为誓。
那天,红鸡公客客气气邀请父老僧道人等,骑着马,带着三牲酒醴和钱纸馨香到山神庙问卦。庙前里外早已人山人海,长袍马褂,汗衫背心,三教九流,歪瓜裂枣,什么都有,挤满神庙内外。红鸡公不慌不忙地净手更衣,虔诚地跪拜庙王菩萨,请先生朗诵他的办厂缘起:依照国父建国大纲兴办实业,是增强国力抗击倭寇惠及国计民生之大事。再请瀛洲寺住持僧道人等为他设祭卜卦,并请族中长老监卦。当漆和尚手中举起那两片光光溜溜面分阴阳合起来成牛角尖形的木片时,一直议论纷纷各抒己见骂声不绝的数百人众,顿时鸦雀无声,目不转睛地托起那神秘的木片,等待它昭示天人对话的结论。
谁知一卦落地,竟使在场人目瞪口呆,连僧道族长也莫明其妙。人们心里有个定势:不是双片仆地的阴卦,就是两片朝天的阳卦,或者是一阴一阳的保卦,也就是说,万事万物无非是阴阳两极加中庸之道。而现在却是双双竖起来的无名卦,奇乎怪哉!漆和尚不知如何解读神灵的昭示,欲伸手收卦再打。
“慢来!”红鸡公立即阻挡漆和尚的手,“师傅,不必了!”
几乎同时,和尚崽眉飞色舞地对僧人说:“卦片双双竖立,明明昭示风水树不能倒嘛!”
“庙王老爷显灵,不准红鸡公砍庙树咯!”和尚崽的话使老态龙钟的族长和寂静中的人们顿时欢跃起来,整个庙场兴高采烈。红鸡公身边的人大眼瞪小眼傻了眼。
“不然!”红鸡公在欢呼雀跃之中登坛高呼,全场顿时沉默,只见他眉开眼笑地对僧人说,“哈哈,师傅,庙王老爷准了!”话未讲完,长跪庙庭三拜叩谢。
“卦打得好,打得好!这个顿顿卦嘛,是庙王菩萨嘱咐我把树桩留高一点。要得要得,就依菩萨的主意,把树桩留得比这顿卦还高得多!……我们油厂油流滚滚之日,一定给你老人家点长明灯!大慈大悲,阿弥陀佛!”
漆和尚当即向红鸡公点头认可,向欲上前申辩的和尚崽摊手耸肩,并对族长说:“二爷讲得对,神灵意愿难违……”
在银白长须德高望重的瀛洲寺漆和尚面前,和尚崽一时哑口无言,族长和众人的口也好像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似的,竟无一人敢同老和尚争辩红鸡公的解读不对。
“庙王老爷叫你们动手,还不快快剁树!不听神灵的昭示会肚子痛的……”红鸡公的管家立即对潜伏在庙后跃跃欲试的一群刀斧手喊道。正在此时,几个躺卧在亭亭如盖的大樟树下的人真也哎哟哎哟地叫肚子痛哩。
斧剁锯拉,訇訇作响,惊起古樟上的鸟群嚎叫纷飞。顷刻之间三棵千年古树噼里哗啦噗嗵噗嗵倒地。树倒猢狲散,那些等着看点天灯的人灰溜溜地散了。
“我们二爷向来脑壳摸一摸,主意一谷箩。”管家对杨福禄等人夸道,“他将油厂起名‘公平庄’,亲自写‘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贴在门口。他到半山桥、水洗坝等地请师傅,各路榨油高手齐聚公平庄,连牙冲那个油榨佬也归顺了我们东家。凡是送生意上门的,他都热情接待留餐陪酒。他破除油榨行的旧规矩,扫地枯、滤榨油一律归货主。穷苦人家来榨油一律八折收费。无论榨工师徒,酒饭不限,吃饱喝足。生意兴隆通四海,油榨撞得咚咚响,第二年又办起了铁厂。如今国民政府看重民间企业家,省里的矿业局长还骑马坐轿来到我们山冲,夸我们二爷实业救国咧。二爷说,过几年要追赶上祁阳县首富唐玉和、李子馨呢!如今铁厂两周年,二爷要旺旺他的财运,特请祁阳名班庆贺几天。”
“祁阳县又出了个蒋 — ”杨福禄怕触犯莫谈国事的天条,立即改口说,“不,出了个荣德生,公平庄的戏一定去唱!”
“红鸡公好发骚,曾二爷在祁阳县五虎十三豹里算最后的一豹,只怕坤伶遭殃咧。”胡布卓悄悄凑近杨福禄的耳边说。
“狗嘴里还是吐不出象牙!”
“只怕这回象牙真长在狗嘴里!”
一三六
大舞台伶人路经空前繁荣的文明铺,和桥似弯弓、塔如箭矢、直指虎形山的步云桥,溯祁水支流而上,来到县境西北隅,听见远处缥缈悠扬的钟声。
“杳无山的钟,马止岭的风,名不虚传。”黎荣谐说。
“这是百步磴下油落井,那该是乔木风水树了?”胡布卓指着溪边的古树说。
伶人们见古寺、乔木、三狮、二象、钟鼓二楼乃至杳无山群峰的倒影在溪水深潭摇曳,齐声赞美好一幅美景。
“樟木柴学名灰毛牡荆。这巨荆比曾姓开山祖宗还老,树龄当在千岁以上。”杨福禄说。
“瀛洲寺住持漆和尚迎接大舞台杨老板和各位当场师傅!”景中出现一位悠然似佛飘然若仙
的老僧说,“公平庄依照实业救国鸿旨兴办,惠及国家民众和我佛。大舞台名班名师到此庆贺铁厂的周年,也为我佛瀛洲仙境添彩。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掩盖了欢迎的鞭炮。
寺庙雕梁画栋,门楼戏台不俗,杨福禄和伶人们仿佛置身于神秘之地。
“你们祁阳真是有村就有庙,有庙就有台,有台就有戏。”凤凰飞说。
“公平庄厂庆用此高台最好。”刘擂子说。
“牙冲厂门前扎了个大戏台哩。”漆和尚说。
杨福禄安顿伶人们演出事务以后,便登堂拜访漆和尚。沙弥捧上当地招待贵宾的高枧麻糖。杨福禄首先问起公平庄。
“公平庄主善举多多,老衲从那付对联谈起。”漆和尚说。
“什么对联?”杨福禄问。
“平生难以料定;公然开起厂来。横批:公平庄。曾二爷自拟的,老衲着墨。”
“如今敢讲公平的人太少。”
“公平不公平,百姓自然有杆秤。先前办油厂,施主以诚信为本,口碑很好。”
“对联的文采不敢恭维,似乎有感而发。”
“杨老板眼尖。铁厂比油厂规模大得多,铁矿石要到八九里远的堆积罗家大岭去挑,木炭要到牙冲拔茅志冲去烧,一座土炉,二三百人围着它转。油厂赚的钱全贴进来还不够,施主打算卖三十亩水田来维持。”
“真有点猛性。”杨福禄联想自己弃药办班挨骂。
“成功者都是能承受失败的强者。人家卖田办厂是他自己的事,却有人出来阻拦。讲什么‘崽卖爷的田不心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偏你的脑壳,少不了早起夜散’,‘红鸡公办得成炼铁厂,挖出我的眼珠丢在地上把狗吃’。”
“准是那位贤叔作梗。”
“有人还对老衲说:庙王老爷送梦来,哭诉被搅得晨昏不安。”
“这就怪诞不经了。”
“真有不安,卦是老衲打的,山神应给老衲送梦,与世俗何干?”
“如今世道要办成一件事太难。该管的事无人管,不该管的事抢着管,全凭利益驱动。”
“二爷不听邪。他选拔那些在家饿得肠子打疙瘩的农民进厂。师傅每班一斗五升谷,操作工五升,采矿运输七升;还照城里的样子,每月带薪休息三天。不仅饭管饱,还特地请了一个熬酒师傅,一升米不准超过二斤酒。曾二爷说:身强力又壮,全靠饭菜香。还告诉工人冷天要保好脚,热天要保好肩。工人喜欢打跌了,挑起担子打飞脚,拼命给他做事。他还说,祁阳县和省里都晓得我红鸡公办了两个工厂。一个钱赚不到,我养活了三百口家无隔夜粮的人,也算积德。”杨福禄明白他以蒋毓华自侃。杨福禄想不到漆和尚如此熟悉世事,便询问顿顿卦的奥妙。
“老衲以为神意。哪有神灵不支持施主富国强兵壮举的?”
“我想应该如此……”
“难怪祁阳人都晓得杨善人的大名。”漆和尚很觉投机,颇感相见恨晚。
“听大师讲衡山话,认不认得巨赞法师?”杨福禄转换话题。
“惭愧,巨赞是老衲的弟子。”漆和尚说,“他组织南岳佛道救难协会,周恩来将军为他题了‘下马学佛,上马杀贼’,成了抗倭英雄哩。”
大舞台在铁厂大门前唱戏,红鸡公点了一出《金莲调叔》。凤凰飞把潘金莲演得很风骚,整个山神庙前气氛热烈,红鸡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随着唱腔按起拍子来 — 他从小就很迷戏。第二天贵客点凤凰飞一出《烤火下山》,更使他看得神魂颠倒。
“二爷,生庚八字对上了,对上了!”管家悄悄的凑近红鸡公的耳边说。
“乱弹琴!这么好的戏不看,对上什么了?”红鸡公不耐烦。
“孔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管家摇头摆尾地说,“八字先生不是要你老人家借腹生子吗?”
“借谁?”红鸡公似乎清醒过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管家故弄玄虚。
“绕什么弯子!要讲就讲明白点嘛!”红鸡公不耐烦。
“就是台上唱戏的那个。”
“乱讲!你怎么晓得人家的生庚八字?”
“这就不必你老人家操心了。”管家摇头摆尾地说,“凤凰飞出生在壬戌(1922年)岁癸亥月甲子日乙丑时,与你老人家的八字字字相合,真是天生一对地上一双!”
“这女人丰乳肥臀好风骚。”红鸡公自言自语地点头。
“屁股大,奶婆高,会生崽。”管家见杆就爬。
“瞎子讲的真是她?”红鸡公自言自语,以口问心。
“天意不可违。”管家一边叮嘱一边凑近红鸡公咬耳私语,红鸡公不住地点头……
红鸡公亲自带领大舞台伶人参观炼铁厂。杨福禄注目工厂门口那字迹苍劲的对联,挑铁矿石和木炭的队伍鱼贯入厂。
“有女客来了,快把小祖宗盖好,莫走了风水!”里面有人大声喊叫。
伶人们走近炼铁炉,顿感热气扑面。操作工人全部光着膀子,浑身是汗,下身围一块宽大的罗布澡巾;有的蹲身作业,那布袋似的东西便窜出罗布。有个年少的连帕子都没围。
“鸡巴撂撂的,实在不雅观!”红鸡公笑骂道,整个车间爆发出粗野的欢笑。凤凰飞等女伶羞得双手捂脸。
“莫见怪,比不得西门庆风雅。”红鸡公打趣。
那炼铁炉,杨福禄觉得跟《天工开物》里的图形十分相像。圆柱状,丈多高,三四尺直径,耐火砖砌就,带状钢箍紧固周围,白胶泥等耐火物料充填。顶部呈钟口状,工人们冒着呛鼻的黄烟往里添加矿石木炭等物料。下部小圆孔随着风箱的鼓吹有节奏地喷发出长长的火舌。当喷口被熔岩堵塞时,前身罩着牛皮围裙的炉前工时时用长长的铁棍勾引炉口,让红红的岩浆不断溢出;他浑身被烤得通红。两个脸上身上流淌着黑色汗渍的光身壮汉并排推拉着呼呼叫的大风箱,进几步退几步,节奏协调,像演花鼓戏似的。人人各司其职,各道工序有条不紊,足见管理得法有效。
“萧远耀,货色怎么样?快出炉了吧?”庄主大声问炉前工长,企图压过风箱和喷口的吼叫。
“正等客人来看出铁水咧!”萧远耀笑着回答。
他指挥几个健汉用两根粗大的木杠夹着炼铁炉向炉口方向倾斜。凤凰飞一旁暗暗给他们用力,生怕他们几个撑不住。炽白的铁水欢快地流向沙盘,溅着美丽的火花,好像在说:里面闷热死了,外面多凉快。它渐渐平静,冷却成不规则的铁饼。萧远耀用铁棍敲击它,眼神向庄主表明货色不错。红鸡公满意地笑着。脸被烤得炙热、衣服也好像被烤燥的伶人们明白了生铁原来是这么炼出来的。
伶人们被带到炒铁炉。一个健壮的工人汗流如雨,双手握住长长的掐把粗的湿松树条,远远伸入方形土炉中拨炒由黑红渐成白炽的铁饼。待到一定的火候,再用长长的铁钳夹出来,锤打成方砣。
“修铁路造枪炮都用它,锄头耙头鼎锅钯锅顾不上哩。公平庄的名声全在这上面,三百多人就靠它穿衣吃饭。”庄主指着摞得一人高的成捆砣铁颇为自负。
状元旦理解,炼铁技术虽属原始,却也从物质上支撑了全民抗日战争,弥补社会生产生活的急需。
戏唱完,公平庄主不仅支付了脸面的戏价和赏钱,还打发大舞台伶人几担白花花的高枧麻糖。凤凰飞说是要去坪塘看望广西来的同科同庚凤凰雏凤凰旗,不必何荣文陪同,杨福禄叮嘱她早点回县。
伶人们高高兴兴地返回祁阳城,一路上夸公平庄主新潮能干仁义好施,不像传闻的那样暴虐凶狠如虎似豹,嘲笑乌鸦嘴狗眼看人低。
凤凰飞从乔木堂赶往坪塘,公平庄管家匆匆赶来报信,说她的同科老庚凤凰雏凤凰旗已在公平庄二爷那里等她。凤凰飞跟管家来到牙冲一座庄园,堂上挂着一幅鲜艳的《双冠图》,画有一只朝阳高鸣的红鸡公,双冠如火神气十足,大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气概,题“平生不肯低头语,一喔千家万户开”行书,下有管锄非署名和图章。凤凰飞问老庚在哪里。
“实话告诉你,想留娘子在我这里享两年福,帮我生个崽。”红鸡公大言不惭地说。
犹如晴天霹雳,凤凰飞气得瘫在地上。
她被关在庄园,时时担心红鸡公施暴。过了三天,他只与她唱生旦对角戏,并不非礼。凤凰飞三番五次要回祁阳。
“我三十四岁还冇得崽,八字先生叫我借你腹生个儿子。”红鸡公可怜巴巴地恳求。
“你有老婆。再说,乔木堂漂亮女人有的是,你讨十个八个名正言顺,为何单单欺侮我一个有丈夫崽女的戏子?”
“娘子八字与我合得上,又生得好看,屁股大,已给生角王连生三女,该生崽了。”
“你怎么晓得我的生庚八字?”
“掐指算出来的。”
“曾老板打错了主意!我丈夫何荣文,唐府评的生角王,刘兴、周文兰的好朋友,你不会不晓得。”
“他们把首都南京丢给了日本鬼子,提起就扫兴!”
“大舞台杨老板是我妹夫,县里头面人物都认得,他会请伍江芸告发你的!”
“你看我是个怕告状的人吗?县里人将我编入五虎十三豹里,虎兄豹弟怕过谁?”凤凰飞听细俫仔唱过:“一二三四五,百姓死得苦;日本鬼子到,狠过十三豹……”不禁浑身颤栗。
“我在祁阳看过电影,外国人喜欢认情人。你晓得我这个人喜欢搞点新名堂,娘子你就算情人吧。”
“情人是自愿的,我不愿意!”
“今天不愿意,明天就愿意了;愿不愿意都得给我生个崽。”
“初到公平庄,戏班伶人佩服你像个男子汉,我还把你当做能人善人咧。想不到你红鸡公竟是个狼心狗肺的无耻小人!仗着有钱有势,欺侮我一个女戏子,算什么狠角色?平在何处,公在哪里?”凤凰飞十分鄙夷眼前厚颜无耻之人。
“娘子不要骂得那么刻毒。你就是把戏词都搬出来我也不会放你,前世有缘咯。”
“你确实看上我的姿色,我陪你睡一夜。再不放我就死给你看;逼死人看你要不要填命!”
“我晓得娘子艺名凤凰飞,飞来飞去是常事。再怎么咬牙切齿骂,也得给我生个崽。只要生了崽,决不亏待。我赔娘子身价,轿子送你回县城。”
“要是我不从呢?”嬉皮笑脸的无赖油盐不进,凤凰飞转为缓和。
“我等你到想通那天。两个工厂办得起来,还奈不何一个女人?”
“老爷吃着家里的,为何还想着外面的?残月不如满月圆哦。”红鸡公老婆得知其事,好言规劝丈夫。
“什么满呀圆的,生崽就是好家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三十出头了,你还冇给我生崽,你愿背不孝之名吗?\"
“到底是你那东西冇用还是我不能生?”
“试试她就晓得了。”
“你要休了我?”
“我只借她生崽的买兜①用一用。”
“老爷怎么晓得她能给你生崽?”
“命中注定八字合。”
“放屁!我嫁到你屋里来先冇算过八字?又搞山神庙卜卦那一套鬼把戏?”
“你莫胡扯八咧,当心我撕烂你的嘴!”点到他的穴位,红鸡公勃然大怒。
“怕我揭老底是吧!我要是她,就是不从!”
“一个戏子,不怕她不从。”
“自屎不臭,自尿不臊,还笑和尚崽呢。你夺人之妻,天理难容!看你小叔那关怎么过?”
“明人不做暗事。我借腹生子,是给山德堂传宗接代,与他偷鸡摸狗不同,岂耐我何!”
“红鸡公,你这冇良心的,确实起坏了名哦!”老婆呜呜大哭。
跑惯江湖的凤凰飞突然被强行扣留,好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来回蹦荡,逃又跑不掉,死又死不成,只得成天哭闹,不吃不喝,等待丈夫和杨老板来救援。红鸡公总是不温不火好言相劝,有时还逗她一起玩《烤火下山》、《游龙戏凤》。她渐觉其人心直口快有人情味,唱着唱着放松了警惕,被情急欲盛的风流种玩上了,并很快地怀孕了。她害怕起来,不按常理办事的红鸡公这回怎么也不会放她了。除了哼哼“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离群雁好不孤单……”以外,她日夜盼望丈夫来搭救。可是,丈夫和杨老板久久未来。你何荣文如此狠心,老婆让人诱骗霸占也不理会?难道都路死坑埋了不成?
第三十五章
抗倭寇巾帼杰母子从军
泅天堑黄埔生江滩哭灵
一三七
杨福禄得知凤凰飞处境,想不到竟被胡布卓臭嘴言中,悔恨自己不该因人废言而麻痹大意,对不起何荣文,也无法向老婆交代,不由得心燥气懑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杨福禄陪同何荣文来到乔木堂,人们守口若瓶一问三不知。他们去找红鸡公的死对头和尚崽帮忙,却有人说,那凤凰飞就死定了。他们进瀛洲寺拜见漆和尚。小沙弥说:“师傅云游南岳去了。走时留下偈语给祁阳来的施主看。”偈语是“济人香火,胜造七级浮屠”,何荣文痛骂这秃驴竟是皮条客。他们求小沙弥请公平庄主来寺中一会,来的却是那个油光水滑的管家。
他客客气气地说:“公平庄有铁厂油榨,哪有凤凰飞来?山里长尾巴野鸡到不少,却从来冇见过凤凰飞。”接着自言自语:“残月冇得满月圆吧。我家少爷三妻四妾的,怎么会为半老徐娘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准是他那位贤叔到县里胡说八道了什么……”
面对管家装聋作哑,杨福禄哑然失笑,何荣文欲哭无泪。他们直闯公平庄,家丁不让近门口,说是二爷有话:祁阳县戏班来人,打断腿丢到山溪喂娃娃鱼。二人在山冲转悠了两天,连凤凰飞和红鸡公的影子也没摸到。第三天,有个挑铁硄子的悄悄说:去东南方向唱戏了。东南丘岭连绵,他俩随挑夫走出十多里,直到堆积罗家桠枝山矿场也未见戏班影子。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山冲,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何杨二人只得灰溜溜返回县城。
柳元秀得知真相,照例发洩“饿死也不唱戏”,照例骂丈夫一通。不过,骂归骂,总得想出高招救人才是:“你江湖跑得老,想要办的事是都办得成的。”
“我和你一样,再抬举也冇用。”二人都陷入痛苦的沉思。
反复计议,唯有与地痞山大王打官司。何荣文委托坼田讲得出水、萝卜讲得出油的讼师伍江芸,深谙有官就有案、有案就有钱的大律师很快递了状纸。
等了个把月,县衙回复:“曾二爷是国民政府器重的乡村企业家,对抗日有贡献的名人。要是缺了公平庄的砣铁,好多军用工厂会乏料开不了工,老百姓也冇得鼎锅钯锅锄头斧头用。国难当头战时体制,有碍于抗战的事不能做,弄不好要杀头的。大律师,举国同仇敌忾,五虎十三豹也在为打日本出力,你老人家即使难得糊涂也得糊涂点才是。”
伍大律师当然言听计从,便将何荣文的律师费退了,躺到烟榻上翘起二郎腿享他的口福去了。
红遍天下戏台的生角王台下一片漆黑走投无路。
有人提醒:“何师傅与兄弟姐妹团他们有师徒之谊,那些热血青年喜欢打抱不平而且成事快,五虎十三豹也惧他们几分,何不请他们帮忙?”
兄弟姐妹团近日在零陵县演出《忠王李秀成》。恰逢中秋节,一轮朗月高挂,有病乱求医的何荣文风风火火赶到孟公山国军炮七旅驻地。在公路边,他看见保安团丁正在护送一辆军用篷车往北开去,看戏的百姓被驱散,军队回营地。有人认识他是生角王,便悄悄地告诉他:小芙蓉等人被保安团抓走了;兄弟姐妹团被勒令解散。一句话把他的来意赶到爪哇国去了。
一三八
“十九妹,你家里来人叫你……”小芙蓉参与演出《忠王李秀成》还未卸妆,有个女人碰了一下她的肩背轻声说。
她未假思索随阿姨下台,一边走一边问“在哪里”,一直走出了训练场。
在婆娑树影下,那个女人突然转身用黑布罩住她的头,另几个健壮男子不容分说稀里哗啦反绑她的双手,连推带搡推上了汽车。接着,又有几个人被陆续推上车。
“十三,十九,不要怕,七、八会帮你们……”汽车开动以后,她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来程七哥施八哥十三姐也被捕了;兄弟姐妹团的七哥八哥最勇武最讲感情。
汽车颠颠簸簸摇摇晃晃三四个钟头才停下来。她被单独带到一座木楼上,换了铁手铐。……白天眼睛始终被蒙着,晚上才松开。两人轮流看守,一天给两次饭,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间屋里。她不知是什么地方,更不懂什么人为何抓她。就这样迷迷糊糊而又心急如焚地过了四昼夜。
“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似乎是上午,她被人按在条凳上坐定,对面人操长沙口音。
“我叫小芙蓉,今年十五岁。”女孩懵懵懂懂地答道。
“不要艺名,要讲真名。”
“我不晓得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抓我,真名不能告诉你。”
“你是哪里人?家住什么地方?”
“宁远县城人,家住县政府,现寄居祁阳县寿井门。”
“你是做什么的?”
“学生,读书。”
“父亲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的?”
“冇得,死了!”
“扯谎!你名叫欧芭,父亲叫欧寇!”问者停顿了一下,然后带嘲笑的口气。
“既然晓得,为何又问!”她似乎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心情放松了许多。
“你在抗日救亡学生服务团做什么?”声音比刚才严肃。
“唱歌跳舞、演戏写标语,宣传抗日救亡。”
“参加共青团没有?”
“不够条件。”
“是员吗?”小芙蓉觉得好笑。是毛泽东在延安领导的,与李大钊、陈独秀、李达这些大人物有关,神圣得很,会要我一个黄毛丫头吗?
“不晓得在哪里。”她瓮声瓮气地回答。
“你知道什么人是共青团员、员?”
“不知道。”小芙蓉有点不耐烦。
“你为什么不据实回答?”
“我确实不晓得,还能怎么回答?”
“我好好问你,你不招认,我会用刑的!”提起用刑,女孩心里紧张起来。
小芙蓉被几个人像提小鸡一样倒提起来,鼻子里灌进了热辣辣的东西,气管针扎似的疼痛,连咳带叫凄厉喊叫几声,稚嫩的五脏六腑都翻了过来,挣扎扭动几下就不动弹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头发和扎眼布湿漉漉的,一瓢水挨近嘴边。有人命令她漱口,扶她坐起。
“十九妹,你在兄弟姐妹团里最活跃,一定是共青团员!”嗓子讲不出话,她摇头否认。
那人还是反复问哪些人是共青团员员,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摇头。
“不老老实实回答,还有比辣椒水更厉害的。你再隐瞒也冇用,十三姐把什么都交代了。七哥八哥永远不会来救你。……什么兄弟姐妹团,的应声虫!搬演什么《放下你的鞭子》、《流亡三部曲》,唱什么《黄河大合唱》、《太行山上》,瞎胡闹一通,就能把日本鬼子赶走吗?祁阳县党部书记长同你们讲得明明白白:你们所演所唱,不符合委员长的需要和要求……”
迷迷糊糊的小芙蓉听不惯党棍腔……日本鬼子打过了长江,国家连半壁江山都没有了;难民纷纷南逃,哪里还有安稳读书的地方?不愿服服帖帖当亡国奴,把危急情况告诉民众,呼唤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什么不符合你们那个委员长的?你告诉我,蒋委员长需要和要求什么呢?
“你们吃爷饭穿娘衣,不晓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她的思路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一个如花似玉的官家小姐,将来可以嫁个有钱有势的丈夫,多自在。再不要去唱什么时髦歌、演什么抗战戏了,还是多读点书为好。年轻人不要受的蛊惑麻醉,几个捣乱分子是成不了气候的。……以后再出事,没有人为你们负责!你爷虽然在剿灭阳明山匪时立了大功,也救不了女儿,也许还会把他的官闹掉……咳,不同你这个糊涂虫啰嗦了……多次问你是不是共青团员,你都不如实招认,才给点小苦头尝尝。下次问你再不承认,老子要用重刑!带下去!”
奄奄一息的小妹子听见一声吆喝,便被两个人架出那房间。她发现自己的护身符芙蓉玉没了,向看守讨要,看守说“保管在那里”。
以后还是蒙眼过日子,虽然没有再提审她。她想念兄弟姐妹团的哥哥姐姐们。
大前年“七七”芦沟桥事变时,她还在长沙明宪中学读书。武汉失守长沙火烧前,姆妈带她疏散到祁阳姨妈家。一些从外回祁阳的学生组织了“祁阳县学生寒假服务团”,进行抗日宣传活动;她觉得很有意思,瞒着家庭加入其中。以后两年的寒暑假,龙孔彰大哥领头,不仅有祁阳本地学生,还吸收上海红十字会、上海童子军分部的小兄弟姐妹、北方来的工人子女,佩带“服务团”的黄布符号,分为话剧组、歌咏组、壁报组。大家积极热情,奋不顾身。记得一次在大同戏院演出,许多下江人争相义买,门票抢售一空,所得钱物全部交给国民党县党部转送给马鞍岭第六伤兵休养院。在文明铺商会义卖救国捐的演出中,一次收到二千多银元。团员们连伙食路费都没留,全部募集寒衣送前方。书记长高兴给了服务团一间办公室,还拨了一点活动费。日本飞机把祁阳城炸得遍地瓦砾,县民和下江人在委员长寿庆日纷纷捐献购买飞机打鬼子,有的人把祖传的珍宝献了出来,女人把自己戴的首饰摘下,捐款足购一架半飞机,居全国各县捐款数第二十三位,那场面令欧芭兴奋得又唱又跳。
纪念“七七”抗战一周年,服务团在王府坪中山台公演《放下你的鞭子》,上千观众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不晓得为什么,县党部突然变了脸,勒令中途停演,还要遣散服务团。同学们在县城做不了事,便按年纪排序编号改称“兄弟姐妹团”,疏散到乡下去。有一次,在乡下看见乡丁们如狼似虎地抓壮丁。龙大哥便告诉他们“用箩索捆去的兵是不会积极打鬼子的”,劝解乡丁改变捆绑壮丁的恶习,让壮丁们自动抽签应征,父母妻小由哭闹转为欢送。……东安县国术馆唐先劲大刀队唱着《满江红》,请求国民党县党部准许他们上前线杀敌。没有人理会他们,上不了火车。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沿湘桂公路徒步两百里来到祁阳县,兄弟姐妹团帮助他们登上去前线的火车。……多么火热的生活,多么值得留恋的日子……如今,党部阻挠,复兴社抓人,军队镇压,兄弟姐妹们命运怎么样?十三姐讲了什么呢?七哥八哥难道被杀害了?她确实听见过几声枪响,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我们宣传抗日犯了哪条王法?有什么罪?
在思虑纷飞之中又挨过半月。那天,看守人将蒙眼布揭去,总算重见了光明。她仔细分辨身在何处。……这不是祁阳城外九莲庵吗?随姨娘来这里烧香拜佛过咧。对,那是龙山哟!离姨娘家只有几里之遥,却离亲人千里万里似的。她往寿井门方向凝望,仿佛看见亲爱的姨娘和奶娘在焦急地等她回家。她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姨娘!”伤心的泪水如泉涌出。
“不许乱喊!”看守严厉斥责。
她记起九莲庵慈眉善目的菩萨曾经受过她的香火,如今仅隔几堵墙,菩萨却不来保佑,也不给孤立无援的她一点什么启示。国难当头,菩萨也糊里糊涂欺软怕硬是非不分?世界上怕是冇得菩萨显灵。哦,是了,九莲庵早就成了保安三团的被服仓库,菩萨自身难保哩。她明白了,抓她的是警备司令部保安三团。
日子真漫长。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小芙蓉经常被室外传来的审讯拷打凄厉声和枪声惊吓得作恶梦,吃不下东西,身体越来越虚弱。有一天,有人将护身符芙蓉玉送还,要她立即离开九莲庵。
小芙蓉被人带到姨娘家,等待她的却是杀气腾腾的父亲。父亲说着“我叫你参加共青团”,劈头给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她两眼直冒金花,啪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叫你老老实实读书,你追随那些人面兽心的共党,与那些糊涂虫鬼混。你今天不答应痛改前非,老子就枪毙了你,免得给全家人找麻烦!”待清醒过来,又听父亲骂道。
他枪对女儿,姨娘被吓得瘫倒地下,急得奶娘直掐她的人中穴。好在哥哥拼力拦阻死命求情,父亲才把枪收起来。
“要不是你爷老子与熊团长有旧,要不是你哥哥四处奔走打点,你早就跟程七施八见阎王去了!”姨娘抽抽噎噎地说。
“复兴社、保安团才卖国求荣人面兽心哩!”确知两位大哥被处死,小芙蓉哇地一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痛骂。
“兄弟姐妹团散了,有几个去宁远参加唐可华的祁剧抗日宣传队,大多随学校流亡到大西南继续求学。”姨娘一边替她揩眼泪一边抚摩她的头说,“小妹养些日子去学校读书,你爷就不会生气了。”
一三九
玉芙蓉听说女儿小芙蓉与兄弟姐妹团数人被抓不知去向,后来得知关在九莲庵灌过辣椒水,四十天后被他父亲领回,送到桂林读书去了,才放下挂起的心。
今日蒙师请她到家一述,在苏家见到从未谋面的苏家长子苏子敬,一个标致的年轻军官。师傅说他参加过淞沪保卫战,又跟随唐、刘、周等长官守南京,首都失陷时只身游过长江突围;南京作战直归陈天宛副师长指挥。
“也曾听说他当了副师长,子敬见过他?”玉芙蓉抑制内心激动故作平静。
“岂止见过,他们共同有一段悲壮经历咧。”师傅状元旦说。
“我见到了傅阿姨,她叫我将陈副师长的光荣事迹转告你。”子敬知道父亲师徒二人先后获祁剧梅兰芳美名,一直在默默欣赏著名坤旦的风采。
“傅姐姐现在何处做什么?”
“他们母子双双进入中央军校,傅阿姨毕业后在我第十军政治部任中尉干事。”
“她儿子叫陈端生吧?现在呢?”
“军校毕业后进入某炮兵师,后以烈士遗孤保送到广西大学读书。”
玉芙蓉确知陈天宛已不在人世,不觉五内翻腾;得知儿子早于小芙蓉进入广西大学,又觉无限欣慰。
“唐阿姨,这是陈副师长戴过的领章,傅阿姨叫我转给你老人家。”苏子敬双手庄重地将一个红绸包递给玉芙蓉。
玉芙蓉展开层层包裹,精细的绢合中摆着
一对国军上校领章,和一张被水浸泡得影像模糊的全家福;那是端生出生后的第一张合影。她不禁浑身抖动,泪珠夺目而出,久久胸贴遗物嘤嘤抽泣。
状元旦递上一杯热茶。
“子敬老弟,谢谢你。讲讲你们副师长吧。”
中央军校第十一期一总队提前毕业,典礼地点选在南京紫金山脚下丛林中。从台湾基地远距离起飞的日本军大编队重型轰炸机群昼夜不停地袭击南京,我们无法继续上课。蒋委员长深夜亲临使我们鼓舞。在紧张气氛中他老人家讲了几句勉励的话,说淞沪战事紧急,亟需精兵驰援。我随驻守南京城外的第七十一军八十八师奔赴上海。
刚到八十八师时遇见一位湘西口音长官,待人和气亲切;他说是怀化榆树湾人,与祁阳有点亲属关系。日见日亲,无所不谈,他出示与傅阿姨同儿子端生的合影和你们同小端生的合影。他佩服傅阿姨为人,说这辈子遇见她是福气。傅阿姨与儿子撤离南京后,他一直很思念他们。他还说年轻时不懂事,很对不起你。
上海城区巷战激烈,后有宪兵团督战,未丧失战斗力的重伤员一律不准下火线;一个师缩编成一个团、一个团缩成一个营再战。陈师长带领的那个营据守在中国、中央、交通、农民四银行金库,老兵几乎打光,下级军官所剩无几。上峰命令他撤退,他和长官们泣血请命坚守不动,升起国旗,誓把骄横残忍的日寇消灭在弄堂里。
“能在上海弄堂消灭百万日军吗?长城自毁,国将谁守?”委员长亲电质问。
“陈天宛,你难道要把我的梁柱折尽?混账!”兼八十八师师长的孙军长含泪骂道。
陈师长受伤,被我们强行背下火线。日军不断增援,我们不得不撤回南京补充。
我们师接收由湖南永宝师管区补充来的新兵,很多祁阳人;长官名叫蒋服生。小老乡说是被抓的壮丁,捆送到师管区集中,一直关在一起,不仅冇训练,连枪也没有摸过。我们相顾失色:这样的补充兵员怎能与凶悍的日寇交战呀?我们国家的兵役体制太腐败,那位蒋师长只顾吃缺和购置田产去了!不妨给你老人家讲个小老乡亲口对我讲的故事……
我叫黄益远,家有两兄弟,二丁必抽其一。保上勤务兵每隔二三天就来一票,催我哥去当兵。勤务兵是保长的亲戚,祖上与我家有过节,每次送票都吆五呵六索取草鞋钱。我们王家穷,小姓干受气,亲戚们急得团团转。舅父似乎有了什么主意,带我哥到步云桥镇上的油漆铺,要哥把头伸进生漆桶里去。哥从小怕闻漆味,上山砍柴挨一下漆树便生漆疮。既想躲兵役,不得已在漆桶里猛吸一口气。回家不一会,脸上以致整个脑壳都发红发痒又发泡。
“这个办法好,我带你到区公所讲情去!”舅父蛮高兴。
“不好,麻风佬来了!”一进大门,人们便像见鬼似的惊呼。
“你到底是不是大麻风?”区长连忙叫人阻止我哥进办公室,远远地问道。
哥泪流满面,背上大麻风的罪名,人见人躲,今后怎么活在世上哦!事到如今,他只得咬牙点头承认。
“区长大人,你老人家不要上当!”保长恰巧也在那里,直指我哥说,“他明明是个好壮丁,身强力壮斗得牛死!”
“保长大人,你老人家对王家有成见,也不能当着区长的面踩人呀!”我舅舅争辩。
“将大麻风往军队里送,丢祁阳县的丑哇!”区长不耐烦地说,“王家俫仔,以后谁再抓你,你就来告诉我,只要麻风病冇好就不能当兵!”舅舅买通区长,我哥逃过兵役关。
放了哥哥一码,并冇免我家的兵役。第二年我进了服役年龄。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他王家有几个大麻风!”保长放话要抓我当兵。
我家实在无力再买人情,招架不住凶神恶煞的催促,父亲横心叫我们兄弟二人到祧屋神堂前拈阄。父子三人跪在堂前拜祖宗,父亲念念有词地请祖公祖婆明断,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个纸团撒在地上由我们自己去拈。
我手脚快,拈起一个纸团递给父亲。父亲诚惶诚恐地慢慢打开,又凄惶地递给我看。我见到那个“有”字,一下子掉进了漆黑无底的万丈深渊。 — 我后才知道两个纸团写的都是“有”,父母念及哥哥已婚生子,又怕我不愿服兵役,难当偏心眼的责备,煞有介事地请祖宗了难。
我被编进永宝师,还给了个副班长名号。训练并不很苦,想起抓壮丁的辛酸,总想逃回去。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逃离了驻地,发疯似的奔向远方,大概有点把钟了,想慢下来喘口气,却还是落到追兵手中。营长连长见副班长逃跑,命令人用竹扁担狠打,直到我不能动弹。当晚,一个看管我的弟兄悄悄告诉说,明天会枪毙。我万念俱灰,唯一的嘱托是请同乡转达我家,把我的尸体收回去。
次日上午操坪上开全营大会,我被拖到队列前跪下,面前摆有三个剥了壳的熟鸡蛋和三颗子弹。我不禁心酸泪涌。爷娘生我养我这么大,滴恩未报。来到世界才十几年,还冇做成一个人,就这么像猪狗似的被宰杀了,真不甘心哦……正在我魂飞魄荡扫视数百名弟兄之时,我班弟兄郝帮人冲到我面前抓起鸡蛋往嘴里塞。营长劈他几耳光,质问他想做什么。
“营长,你老人家要枪毙副班长黄益远,不如打死我郝帮人!反正我上前线也打不到鬼子兵。”郝帮人饿痨鬼似地咀嚼咽下鸡蛋,从从容容回答。
营长追问为什么。
“我是近视眼,射击看不见靶子;身体又弱,处处受人欺侮,连饭桌上菜碗里有什么菜也看不清,筷子冇伸到碗菜就光了。自从与王副班长同桌,他首先给我夹出一份菜,才冇餐餐吃白饭。”
全连死一样的寂静。
“郝帮人愿替死,怕是不行!”静默了好一会,营长大声问话,“大家保不保黄益远?”
“保!”队列齐声回答,那声音如雷如电,震天动地,震撼灵魂,我不禁再一次双泪泉涌……
“既然黄益远带兵有方,就免他一死;戴罪立功杀鬼子!”营长的声音有点颤抖,“死罪可免,生罪却不能饶,叫他再吃一顿扁担,长点记性。今日之事下不为例,要是再有当逃兵的,统统枪毙!”
上海失守以后,日军对南京已成围攻之势,战役就要打响。我们只得点起蜡烛连夜教新兵装弹瞄准扣扳机什么的。
三天后我师奉命进入南京中华门外雨花台前一带山丘阵地,新兵们被塞进第一道防线。
我带领重机枪连进入钢筋水泥掩体群,钻进钢板和厚橡胶两重门。正副班长当射手,忙着架设重机枪,新兵只会扛枪运弹药。正好陈师长来视察。
“副师长,掩体正对敌阵,射击口又高又宽,一切暴露无遗。”我说,“敌人重炮轰击,不等我们还击,便会埋葬在乌龟壳中。”
“这样布置工事,不是脓包便是白痴,简直拿我们的生命和国防大事开玩笑!”陈副师长忍不住骂道。
第二天下午,阵地前出现奔逐侦察的日本骑兵,我命令射手连续射击这些王八蛋。不多久,敌骑退去了。一直诚惶诚恐的新兵们觉得打仗也不过如此而已,神色稍为安定,有所说笑了。
第三天,日军炮火猛烈轰击我阵地,堡垒一个个被轰掉。好才陈副师长早就命令所有轻重机枪撤到掩体外自己挖掘的工事里,准备同敌步兵搏斗。
日军当天并未组织进攻。晚饭吃得很痛快,我不时给小老乡们讲点上海战场的乐事,并选拔一批人学习机枪射击。
南京东面是地势高峻的紫金山,即所谓虎踞。北面是长江,西面是上新河,水泽纵横,是谓龙盘。只有南面丘陵山地便于坦克和重炮运动,我军阵地自然会被日军选为攻击重点和突破口。
第四天,在猛烈炮火掩护下日军坦克群隆隆开来,大群步兵如蜂如蚁紧随其后。
我们奋起阻击,全连机枪齐吐火舌。机枪手牺牲了,新兵便接上去。直至无人可代,我与排长们爬上去继续射击。
打了半天,我阵地被突破,敌我短兵相接。可怜那些小老乡没学过劈刺,见着寒光闪闪的枪刺便瑟瑟发抖惊叫嚎哭。没有死于鬼子刺刀的转身逃跑,我们当官的拼力阻挡也无济于事。
退兵向中华门涌去。正在城楼上指挥的军长见此崩溃之势,连续下令反攻。冲锋号一遍又一遍吹起,始终没有转机。我们不得已退到护城河边,通往城门的桥梁轰地一声炸毁了,护城河水柱冲天。城墙上指挥官叫嚷督促搬运砂石堵塞城门。
成千上万官兵断了退路,惊愕不知所往,拥挤在金陵兵工厂、街上及护城河一带,被日军大炮轰击机枪扫射。即使做了俘虏的,也马上被集体枪杀;或者铁丝穿手掌串起来,一串串泼油点火烧死。死尸成山血流成河也难以形容当时的情景。
面对那些无知憨厚才有四天战场经历的小老乡,我心里不禁质问孙军长和唐总指挥那些高官,你们现在做什么?你们看见自己部队的处境了吗?你们想叫十数万部下如何结局?
退到护城河边的我当然懂得胡思乱想不起任何作用,立即抛掉肩上的机枪跳入河中,手托着一直跟着我的传令兵,向城墙脚下游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弹痕较深的城墙往上攀爬。传令兵在背后不断呼唤我帮助他。我说只要能爬上去,一定会救你。我有小时候常常攀崖寻找岩耳的功底,飞快上了城墙。恰巧有个挑饭担子的伙夫匆匆经过。我抢过他的扁担,伏在城墙边往下伸去,却不见了墙上的传令兵;他已倒在墙脚的尸堆上,鲜血汩汩外冒。尸堆不断增高。城墙壁上沿满了军人,能像我一样活着爬上来的没有几个。
南京已被日军攻破的传言到处纷飞,惊惶失措的人们往西往北乱跑,到处是丢弃的枪支和乱奔的骡马。我在鼓楼边见到了军校同桌何同学,他说周参谋长正在下关组织撤退,问我怎么打算。
“那里哪有我们的位置!没被护城河隔断,岂能被一条长江挡住我的生路!你呢?”
“不要以为水性好!古今天堑呐,寒冬腊月,何必当落水鬼!我准备改扮老百姓。”
“被鬼子捉到一定死得卑贱而痛苦。我一个中国血性男子,怎能让他倭奴欺凌到底!宁葬鱼腹,不见鬼子的狰狞面目!”
想起家乡分桃(逃)不分李(离)的俗话,两人泪眼相对,互道珍重。
跑到挹江门城楼,沿江一线城墙拥挤着无数纷纷下跳的官兵,我也随着跳出城涌向江边。
为了将木板楼梯水缸树木什么的夺到手,有的拳脚相加,有的动枪动刀,有的还甩开了手榴弹,你争我夺有死有伤,像战场上一样惨烈。抢到水缸的,人坐进去马上就翻倒了。有的水缸晃晃荡荡旋旋回回摇摇摆摆进入江流,稍为倾斜便翻江沉去。有些人坐在门板上漂呀划的,门板一侧,也便纷纷落水。有的将几块木板捆扎在梯子上,以为比门板稳当,多人爬上去,出了平静的水面进入江流,多半也翻入江心……在江中游弋的敌舰不时扫射江面。
“雨花台被攻占,紫金山还在我军手中嘛!怎么不组织从紫金山方向突围呢?”有人咬牙切齿大骂,“现在才搞什么下关撤退,日军飞机炮艇能让你撤吗?哎,总指挥部只顾自己安危,却丢掉这么多弟兄性命!惨烈如此,混蛋透顶!”
声音越听越耳熟,我挤到前面一看,天哪,正是穿着校官呢大衣的陈副师长;他被几个贴身护卫簇拥着。
“已经溃不成军,谁也找不着谁,各自逃命要紧。”他对大家说,“叫鬼子惨杀在这里实在冤枉,逃出去再向敌人讨还血债!”他们似乎等待争夺船只渡江。
“很难找到渡船,泅渡吧!”陈师长凑近我小声说,“你年轻,水性好,一定会到江北的!人们喜欢叫我们为湖南骡子。我们湖南人向来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霸蛮就是执着,只要有口气就要坚持到底!”
“你老人家呢?”
“我年轻时娇生惯养,体魄不济。”他沉默了一会,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和护卫们抢到一架楼梯,请他下河,保证有我就有他。他寻思着,无心再看那血腥争夺,面对凛冽寒风,军大衣似乎在颤抖。
我摸出揣在怀中的酒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又还给我。
“你都喝了,马上推梯子下水!我的办法比你多。”他命令我。
我将烈酒一口气喝完,顿时热血沸腾,一身好像飘起来似的。
“这是我同你说过的第三任妻子傅丽云同志的信物,请到长沙松桂园六十九号交给她,留给我儿子作纪念。”副师长将一只翡翠戒指戴在我手指上,“如果路上急需,用它渡难关也无妨。如果我冇回军部报到,就叫我儿子参军报仇,不要辱没了军人世家!日本鬼子与我们不共戴天,杀他一个少一个!”
他帮我脱掉棉装,把我推入江中。江水冰冷刺骨,全身顿时收紧,好像被铁丝紧紧捆绑直往下沉。我不信就这么被淹死,使出全身气力拨水上冲,终于浮出水面抓住楼梯。力气出来了,信心增加了,皮肤也不那么锥刺刀削了,向副师长招招手,义无返顾地游向江心……
天近黄昏,看不清远处,只觉江流湍急波浪滔滔寒风刮脸,心里一个劲念着拨浪北游。凭水流找不准北向,不断仰游寻找北斗星。时而有污物漂流同行,时而有死尸忽起忽落,时而遇见敌舰探照灯横扫。灯光扫近,我便暂停游动,仰卧水面。光束一过,左肩冲水流继续拨浪。
……也许下半夜了,浑身散架子似的难受。求生太难,真想沉下去一了百了。想自己年轻,一定要活命同万恶的日寇再行较量,收复山河。娘爷养育之恩未报,还要为我担惊受怕,不能再让他们日夜呼唤我的野游阴魂,再难也要坚持下去……手脚划动,灵魂脱壳,仿佛梦游,儿时事,军校事,熟悉的姑娘都上来了,恍恍惚惚,不知怎么又有了力量……
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梦幻,手脚一直在划动。我睁开无比沉重的睡眼,浮来漂去的军人尸体一片一片没完没了随水而去,时时被它们撞击,他们的眉目渐觉清晰;原来东方渐渐泛白。再没有敌人的舰艇 — 我倒真想遇见它们,把它掀翻,叫鬼子与我同归于尽。
……我的脚突然碰到了什么硬东西,再一试,竟是江底,浑身顿时长了劲!我睁开很难睁开的眼睛,看到了江滩!
我的娘呀,我的副师长呀,我游过长江!我游到江北了!
我爬上荒漠的沙滩,芦苇丛丛。没有街市,不是浦口一带,一定被江流冲下很远很远了。我浑身绵软,真想在沙滩上舒展睡去,又自知决不能功亏一篑。用尽吃娘奶的力气,奋斗了这么一夜,九死而后得一生,岂能再落到鬼子手里?我几次想站起来却又倒了下去……
我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影!有具穿着军大衣的尸体搁浅在沙水之间。我看清了,它竟是我敬爱的副师长,紧紧地抱着一块烂船板!我不知哪里来了力气,霸蛮把它拖上滩,从头到脚整理一番:军服有许多洞眼,后身被烧焦,身体上下多处伤口,里面堪着弹片。我将证件和遗物一一集中。我实在无力埋葬他,却又不能让他暴尸江滩。我想为副师长大哭一场,欲哭却无泪,不得已在沙滩上划了个花圈,向他敬了最后的军礼,尽所有气力将他送回水中推进江流……
我匍匐爬沙,前进一寸算一寸,终于爬出河床上了土岸。晨风吹来,湿漉漉的衬衣破片冷冰冰,撕下它更冰冰冷,只得双手抱着冰冷麻木的胸脯,顶着料峭的北风往前迈步。隐约看见了村子,好不容易摸了进去。屋里没有人,连狗也没有。总算翻出几件旧衣服穿上,慢慢有了点温热的气息。浑身哆嗦,肚皮好像贴着了脊背。这家有灶无锅,有柴无火,有斗无米。好容易寻到一些玉米种子,我便疯狂地咀嚼起来,迷迷糊糊靠床咀嚼……突然听到步枪射击的尖锐声,看来江北也被日军占领。我强行起身躲进门外晒场麦草堆,嘴里咀嚼玉米粒睡着了……
醒来时已近黄昏,抖擞精神向北极星方向奔跑,不顾一切跑出日军包围圈……几天后到达徐州,得知七十一军在开封收容官兵。乘火车赶到开封,据说只收集百把人,包括未上前线的后方留守人员在内……
“子敬老弟如此英勇顽强,可钦可敬!真可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呀!”玉芙蓉感愤而悲痛,“天宛如此悲壮,我要为他设祭……傅姐姐呢,她是我又一恩人呐,天宛怎么遇见她的?”
子敬说,马日事变后,傅阿姨逃离县城,老父派周可绥护送她从观音滩搭船去长沙。刚到长沙不久,传来父亲悲愤去世的消息;周可绥坚决不同意她回家奔丧,愿代她行孝子礼。她改名丽云,怎么也找不到她的组织,不得不操起在女校练就的裁剪功夫度日,同时自学中西医道。在长沙朱家花园朱莹玫老先生处巧遇黄埔军校出身的陈天宛,他介绍她进一所中学任教。他们结合以后,他将身边的儿子托付于她;她待陈子如同亲生。
一四○
第十军政治部官员苏子敬与兄弟部队来宾一起步入江西于都黄埔军校第十六期女子总队毕业典礼会场。人们的视线被挂在主席台中央的大幅牌匾吸引过去:“委员长嘉奖令:母子从军同学,共赴国难,夙世楷模,殊堪嘉奖”。人们还得到一份《救国日报》,上面报道傅丽云母子同时从军抗日,值得国人景慕学习。苏子敬昨晚从同学何教导员口中得知这位母亲恰是他久久寻找的人。
男女两人走进黄埔军校长沙招生处。
“大嫂送儿报考?”招生指导员何同学好奇地问。
“母子一同参军。”中年妇女微笑点头。
“哦,你的年纪?”
“三十九岁。”
“报考年龄上限男二十八岁,女二十五周岁;你超过年龄,你儿子可以。”报考官认真地解释。
“你愿意了解我们母子为何一起从军吗?”中年妇女声带颤音眼含泪花。室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我们很愿意,您坐下讲吧。”指导员努力缓和气氛。
“我丈夫是国军副师长,牺牲在首都战场。”中年妇女坐下,喝一口军士递上的茶水,晶莹泪花。
在场军人和报考学生们齐刷刷注目这位师长太太,神情严肃地地等待下文。
“我只这一个儿子,经历千辛万苦才把他送读高中。本想送他上大学,我却把他领到你们这儿来了。儿子问:‘妈,你老人家辛辛苦苦要送我读大学,孙军长也是这么嘱咐你的,现在怎么变卦了?’我回答说:‘崽呀,长沙烧成这样子,妈妈的学校变成一堆瓦砾,各地大学都流亡到内地大西南。你中学辗转读了南京武汉长沙好几所学校,日本帝国主义哪里容许中国学校安稳地摆桌上课!消灭了日本强盗再太太平平安安静静读大学吧!’儿子又问:‘妈,不是说独子免兵役吗?’我说:‘日寇见中国人就杀,要灭我们的种亡我们的国,他们可曾规定过不屠杀中国孤儿寡母?此前无数难民扶老携幼背井离乡流落长沙街头,如今长沙人也加入难民队伍涌向西南后方。正如《流亡曲》唱的那样:百般荣华一刹化为灰烬;无限欢笑转眼变成凄凉。国已不国,何以为家?’军人同志们,你们想想,不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机的时候,哪个母亲舍得把自己的独生根苗送往血肉横飞的战场?”中年妇女讲到这里停了停,扫视鸦雀无声的厅堂,注目脸露敬意的军人们,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大家不是常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我是个教员,为人师表,送了许多青年参军上战场;他们大都杀敌立了功,多数牺牲在抗日前线。今天我以身作则,送端生继承乃父未竟之志,母子共赴国难,祈求报国于疆场之上,难道你们忍心拒我于军门之外吗?”
报考室鸦雀无声,激愤铿锵的慈母宣言长久在室内回荡。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欢迎傅丽云同志投笔从戎!黄埔军校开办以来,还没有听说有母子同期同学的吧?全家均为军校校友的怕也不多。我们今天有幸遇见了一位伟大的母亲!”
“我娘说过,伟大的母亲就怕儿子渺小咧!”
何指导示意军人们起立一齐向这位母亲致敬,报考者和围观人们情不自禁地热烈鼓掌。
母子俩同时考入军校,母亲分配在女生总队,开赴江西于都受训,专学战场救护。儿子在二总队学步兵,地点是四川铜梁。时过一年,他们都毕业了。
典礼前,各军事单位都委派专人赴受训地迎接他们加入国军序列。
典礼会上苏子敬与傅丽云见面认了老乡。
接过傅丽云的档案,苏子敬约她到军校政治处会客室。
“傅丽云同志,我小苏现在改口叫你老人家傅阿姨。”
“苏同志是上级派来的官长,我是还未报到的士官,虽属老乡,可也不能不讲阶级。”
“我是陈副师长的部下,他曾嘱咐我寻找傅阿姨,两次到长沙,怎么也寻不到松桂园六十九号。”
“文夕大火烧光了,我转到别处谋生。兵荒马乱的,难为你了。你是祁阳哪里人?”
“七里桥,我父苏荣美,祁阳戏艺员,艺名风拨铜、状元旦,七里桥因他而改名状元桥。”
“哦,你就是苏老前辈的贵公子。我与你爷熟得很,认识你姐姐,只是没有见过你。”
“我自小在桂林读书,听过家乡有个叫傅穆的女共党捉土豪戴猪脑壳游街和为夫君再娶的动人故事。”
“哦,苏同志还晓得家乡不少旧闻呐,我也听说一点点……”傅丽云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然后失意的表情。
此时,苏子敬恭恭敬敬将一个精致的小红包双手递给傅丽云。
“这是什么?”
“傅阿姨打开就晓得了。”
傅丽云细细打开,见到翡翠戒指和大校肩章等物,不禁泪眼滚滚。
“你何时见到了天宛?”
“最后一次是退出南京时,在挹江门外江边,我游过长江以前……”
“啊,泅渡长江?成千上万国军官兵死于那滚滚滔滔的母亲河,九死而不见得有一生哦!”
“傅阿姨,作为一个军人,我没能保住首都南京诚然有愧,但那不由我一个小连长一厢情愿。作为下级和同乡,我没能保护副师长撤出南京,深为遗憾。但我庆幸自己在惨烈失落中还活在人间,并回到为之献身的国军;我也高兴自己赤身渡江时有师长最后的叮嘱和遗物贴身,也许正是他和它在冥冥中保佑我做成了常人做不到的事。后来我仔细看了那枚帮我死里逃生的戒指,上面刻有隶书周字和篆体傅字。傅字一定是你老人家,周字呢不得而知,一定有精彩故事,傅阿姨得讲给我听听咯!”
“想不到我们还是校友,我是虚长十几岁的末班生,你是老前辈咧!”傅丽云笑着说。
她将戒指捧在手心反复摩挲,不时闪回与周可绥陈天宛两个男人的往事,以致掩面而泣,伤心成泪人儿。
“要不是你目睹,我还一直认为天宛被鬼子集体枪杀的咧,三十万哦!天宛早年孟浪,从军以后成为有血性有建树的男子汉。他将亲生子托付于我,我将儿子送进了黄埔军校,有望继承他的遗志。我们母子为他自豪!至于问到的这个周字,你好像晓得它是什么意思,陈芝麻烂谷子的不提也罢。”
“好吧,机会多多,以后再听傅阿姨讲。”
“日本强盗屠杀我南京同胞三十万,你那分逃不分离的同学可有下落?”
“你老人家问的这个何同学,与你老人家早就认识了呀;他就是贵校政治处的何教导员哦!在此之前,到我们祁阳马鞍岭中央军委第六伤兵医院当过副院长。我们在南京街头分开后,他当即搭一辆黄包车到车夫家里。他把身份告诉车夫老娘,跪认她做姆妈。老人家毫不迟疑地答应,急忙给他换了一身背上印着号码的车夫衣服。凶残的日军分区集中甄别所有青壮年。他在站队时故意突出队列。鬼子兵打他一拳,他后退了两步。鬼子高喊立正口令,他仍然叉腿站着不动。鬼子递给一支步枪,他左手接,握着枪侧面。鬼子见他愚朴颟顸,气得直骂八格呀鲁滚蛋。他佯装莫名其妙的样子移横步离开了杀场。那些顺从听口令的,鬼子认做隐瞒身份的军人,统统集体枪杀了。他在车夫家住了两个月,伺机逃出了虎口。”
“唬弄东洋鬼子也不难嘛!”傅丽云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们民族的优秀分子集中在军队里,只可惜好多人被那些腐败的军阀政客党棍带坏了。”
第三十六章
浑伤兵骚扰百姓生计
老顾问领衔桂剧改良
一四一
“吴安芝罗子武的伤兵之友社要改名大同戏院,班院合一,既在戏院唱戏,也下乡巡回。”大舞台在长街伤兵医院演出腰台时,杨福禄对胡布卓说。
“那两个人脑壳削得尖,既得抗日之名,又得下江人之利。”胡布卓说,“常说明亡出名妓,清亡出名伶。民国以来戏班多,怕是要亡国?”
“你小子想尝尝亡国奴的滋味?看看那些下江人吧。”状元旦板着脸说,“杨老板,有笔生意找你。”
“就怕冇得生意,哪里的?”杨福禄高兴地问,状元旦说马鞍岭伤兵休养院要唱戏。
“杨老板,那鬼地方千万莫去!”一直愁眉苦脸的武生柏胡子抢着插话。
“此话怎讲?”杨福禄问。
“宁逢恶虎,莫逢伤兵!休养院伤兵把马鞍岭糟蹋稀了,百姓咬牙切齿,恨不得他们早点红炮子穿心。”
“你们白水人太厄障了吧!人家十八二十岁离开爷娘不要命打日本,受伤到后方休养,不能客气点?”玉芙蓉说。
“你们马鞍岭男人都下河放排赚钱去了,妇人家成年累月守空房。伤兵年轻鸡巴硬,她们还不主动送上门过过瘾?”胡布卓发挥他独有的想象力。
“狗嘴里就是长不出象牙。要是摊到你屋里,就不会烂嘴烂舌了。那些畜生,统统死了才好哩!”柏胡子涌动着泪水。
“我嘴里不长象牙,柏胡子,你长颗象牙给大家看看?”胡布卓见他左一个红炮子穿心,右一个统统死了才好,知道必有隐情,便紧追这个话题,“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柏胡子把话讲明白,是不是你老婆叫伤兵肏了?”
柏胡子要动手打胡布卓,刘擂子拨了胡布卓一下,叫他离远点。正在此时,水锅伯伯来请杨老板,说马鞍岭的人在外面等。杨福禄拍了拍柏胡子的肩膀,示意胡布卓随他出去。
“杨老板发财!”马鞍岭来人拱手寒暄。
“大家发财。”杨福禄拱手回礼。
“柏团长请第六休养院的长官和伤兵们看戏,要写最好的祁阳班子,非大舞台莫属咯!”
“伤兵之友社不是刚去唱过吗?”
“这回不一样,西南行辕要员来。桂林人眼光高,要拿出祁阳最好的班子才对得住人。”
“休养院伤兵又吵事了?”杨福禄问。
“所以柏团长请他们看戏,巴望他们少欺侮老百姓。”
“哪个柏团长?”
“你老人家问柏团长吗?他可是马鞍岭一带个个伸大姆指的角色。”来人颇为自豪地说,“他到日本国军事学堂留过洋,进过黄埔,在空军里当过团长。脾气怪,看不惯上司鼠窃狗偷作威作福,不满世道不平事,时不时发点牢骚。去年索性请长假回到柏家大屋赋闲;上司多次叫他回去复官,他一直未答应。”
杨福禄想,大前年休养院建院时,我也曾带班去马鞍岭慰问演出过,百姓对台儿庄来的、上海南京武汉保卫战下来的伤兵都很体惜敬重呀。日本鬼子凶残狠毒武器好,国军装备差又缺乏准备,同鬼子接火,自然伤亡重。伤兵多了,冇得那么多医院住,做完手术,便分散到大后方乡下的休养院,恢复半年几个月便归队。在马鞍岭那偏僻地方,几千人一齐涌进来,吃穿日用一时供给不上,单靠当地百姓自动开起来的小店,自然比不上城郊伤兵医院。可也温饱有余,比当地百姓好得多,怎么闹得百姓怨声载道?
“这个合同写不得。”胡布卓把杨福禄叫到室外小声耳语。
“何以见得?”
“行伍中有句话:当兵三年,老猪婆当貂蝉。伤兵多是二十多岁的人,如狼似虎,作践妹子妇人家,比红鸡公厉害得多。”胡布卓说,“看柏胡子那个样子,八成是他家妇人家吃了亏。凤凰飞还冇回来,可不能再搭上几棵摇钱树。”
“乱讲!柏团长看得起,哪有不去的道理!”杨福禄说,“再说,吃江湖这碗饭,从来冇得去不得的地方,大家多当心点就是了。”
大舞台来到马鞍岭,杨福禄与状元旦去拜访柏团长。柏家堂屋里里外外聚集了好些军人和士绅,透出剑拔弩张的气氛。
二人客室用茶等候,堂屋里人讲话听得清清楚楚。
“日寇侵略中国,我们自己要争气。”传出一个洪亮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伤兵休养院建立之初,百姓腾屋开店,你们缺东西借去用,钱不够赊帐,大家都很体惜。你们身在客位,对老百姓也还和气。后来,好多人赊账不还钱,小店不得已挂出‘恕不赊账’牌子,现款交易。你们从此强买强卖,有的公然随意抢夺,弄得小店纷纷关门了事。塘里的鱼被你们钓光,田里的稻谷被你们放鸭子吃光,老百姓怎么过日子?更有甚者,你们有人闯入民宅内室翻东抢西,妇女进屋阻拦,便蜂拥入室关门强奸;有的则以认干娘干姐妹之名诱奸妇女。我村男人多下江放排营生,一年到头多不在家,你们有人竟长期霸占有夫之妇,大白天不避嫌疑。丈夫只得把老婆嫁了卖了,弄得妻离子散。被离院伤兵强行带走的有夫之妇已达几十起。你们有的人惯于寻衅闹事,无端伤人,因妻女被奸污找你们讲理而被打死的也达十余起。老百姓说:鬼子还冇来,就遭亡国罪,日本鬼子也不过如此!你们休养院长官和政训处要认真管一管才是!”
“柏团长,你老人家也是国军官长,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外乡口音的接话,“政府发给休养员的薪饷和休养费每月只那么十来块银元。物价日日飞涨,伤兵们入不敷出,大家有目共睹。吃粮吃粮,人家为吃饱饭才来当兵的。为国为民受了伤,身体残疾了,国家当然要养他们。国难当头,政府顾不过来,伤兵已有怨言。养不起也得养呀。虽然收到过西南行辕、九战区转来的慰问款项,毕竟杯水车薪。这么多休养员圈在穷山恶水,既不能打老百姓的主意,只有生产自救,自食其力咯。你们百姓种田是生产,是养家糊口,休养员钓鱼放鸭子也是生产,也为活命养伤,养好再回前线打鬼子去。你们讲鸭子吃了鱼虾,糟蹋了禾苗。既是活物,不吃东西能长大吗?我不准他们搞生产,他们问我要饭吃,我到哪里弄去?”
“魏院长,湖南省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唐志澄先生来休养院提倡过养蜂种菜,既不侵扰农事,也不与民争利嘛!”柏团长辩驳。
“伤兵最长休养半年归队,持久性农事不能得益,搞不起来的。”那个叫魏院长的回答。
“转让一样获利。”
“柏兄台不要与我唱对台戏了。我这一堆也只有百多斤,杀了炖汤喝,也不够六千人一餐哦。我们怎么好去阻拦?年轻人气性大,要是几千人闹起事来,在座的怕是谁也管不了的……”魏院长的话得到好些人赞同。
“魏院长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又一个北边口音说,“我们的家已被日寇占领,兄弟几个都舍出命来打鬼子!来到你们祁阳养伤,吃你们点东西,和女人睡睡觉,算什么事嘛!”
“她们的男人常年不在家,欢迎我们去咧。有的自愿跟我们跳出这穷窝窝。”另一人接话。
“胡说!要是别人同你娘、老婆和姐妹睡觉,你心里什么滋味?”一个南边口音的反驳,“百姓忍无可忍,才出现白水码头那样的事;要是把马鞍岭人也惹急了,大家都会遭灭顶之灾!”
“此处不养爷,总有养爷处!换个好地方,求之不得!谁稀罕这穷山恶水!”北边口音不服气。
“大家都是党国的人,要体谅国家和百姓的困难嘛,讲话做事要设身处地嘛!唵?”堂屋静默了好一会,一个广西口音拿腔拿调地说,“军民本来相处得很好嘛,唵?腾房补漏,开店服务,魏院长,是不是?唵?柏团长所言,据我们调查,是实情嘛,唵?百姓这边,柏团长做了工作;休养院方面,魏院长,你们政训处要大力做工作嘛,唵?要是军民冲突起来,你们双方都要负责任的!一条绳拴两个蚂蚱,谁也跑不了的,唵?”……
你一言他一语地争来争去,唇枪舌战,谁也不服谁。良久,一群人不欢而散出堂屋。其中一个穿毛蓝呢长衫、翻毛皮鞋的走路地动山摇,方头大脸,络腮胡子,眼睛炯炯有神,黑白分明,家人介绍说是柏团长,杨福禄状元旦连忙起身施礼。
“杨老板,苏先生,二位久等了!”柏岳爽朗地说,“苏先生,我们都是新派人物,还讲那些旧礼节?这回要辛苦你们大舞台,把戏唱好点,叫西南行辕大员们看个痛快。拜托拜托!哦,大员讲起你苏先生哩。他们说:桂林市长冷毅经常讲起你状元旦,李济深主任也曾在陆府看过苏先生的戏,还会唱你的段子,亲眼看见你们评三鼎甲。我这才晓得苏先生是同盟会的老前辈,救过冷主任的命,敬佩敬佩!”
“柏团长过奖。”状元旦淡淡地说。
“唱戏冇得问题。你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随时随地提出来就是了。”杨福禄猜到柏团长要利用戏班做文章。
大舞台在八角岭庵堂万年台唱戏,柏岳和魏院长陪同行辕大员看戏。
“看了你们几天祁阳戏,总觉得与我们桂林戏一个样,是不是?”大员说。
“哪有什么桂林戏?就是祁阳戏,桂林科班都是状元旦他们教出来的咧。”柏岳说。
戏唱到精彩处,观众突然骚动起来。杨福禄以为演员出了什么纰漏,赶紧走到侧台看究竟,却听见台下有人大声招呼。
“伤兵又在捣乱,大家快去教训那些畜生呀!”青壮年操起手中的梭镖或棍棒,纷纷离开戏场。
坐在场中头排的魏院长和休养院的人,露出惊疑的神色。
在嘈杂的人声中,远处传来急促的锣声。
柏岳向杨福禄挥了挥手,意思是说,不要坏了行辕长官的雅兴,继续崭劲唱。
一四二
第三天戏散场,柏胡子打着火把回家,咚咚咚地敲门,不见什么动静;连敲带喊,老婆也不答话。他好生奇怪:晓得我散戏回家的呀?他围着自己的房院走了一圈,土砖屋一排三间,后面配有脚屋,围有院墙,不见有什么异样。屋后窗户传出室内响动,顺便搬起一个废弃的三脚木马堵在后门口。待他再回到前门,大门轻轻地开了。
老婆端着油灯,头发蓬乱,神色惊惶。
“睡了?”老婆点头,将油灯放在缸坞盖上,痴痴站在柏胡子面前。
“是不是伤兵来过?”
老婆低头不语,浑身瑟瑟。
“不要脸的娼妇!”柏胡子劈头给了老婆一耳光,她被打坐地嘤嘤啜泣;他径直进里屋。
“唱戏的,你不要进去……”老婆战战兢兢地喊道。
柏胡子推开房门,灶屋油灯光射到屋中间站着手拄铁拐的人身上。
“你是什么人?这时候来干什么?败了老子的雅兴!”那人怒气冲冲地问。
“狗杂种,你鼻子上挂两眼豆豉!看老子怎么打发你!”柏胡子热血冲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朝那人胸口一拳打去。
那人闪过一傍,抡起铁拐扫过来。动作训练有素,不惧戏班武行。床柜上面的罈罈罐罐砰砰啪啪落地碎响。铁拐像拼刺一般杀向柏胡子。柏胡子将戏台上打斗的功夫使出,躲过了铁拐流星般的飞舞;一时却找不到器械与他对阵。柏胡子跳上床,搂起被子——正散发着热气哩——挡住铁拐,顺势将棉被往那人头上一罩。一个鱼跃,骑到他头上,摁下地,拳头猛击他头部,飞脚踹他下身……
“俫仔的爷,你放了他……北佬侉子多,会打死你的!村里已被打死好几个!”老婆在灶屋战战兢兢地喊道。不说犹可。老婆的话更使他怒不可遏,多年练就的武生拳脚发挥淋漓尽致。
……柏妻从休克状态中醒来,窗户透进了晨光。她跌跌撞撞进里屋,看见本已破旧的被子成了鱼网,破洞中露出一个嘴脸模糊的脑壳,伸出长长的舌头,尸体已经僵硬。她又一次昏厥过去……
上午,一群伤兵围住柏家,“排长,排长”地叫喊,门不见开,便冲门进屋。面前的景像使他们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排长为打东洋受的伤,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这可恶的南蛮子手里,太冤枉!”
“谁杀了我们排长,要他的狗命!”
“荡平柏家村,为排长讨还血债!为抗日将士雪冤报仇!”
伤兵越聚越多。他们找到柏姓族长,要他交出杀人凶手,否则陈尸柏家,放火烧屋,荡平马鞍岭!伤兵得知柏家男人是大舞台戏子,便蜂拥到八角岭寺院找戏班算帐。戏班伶人昨夜下戏便坐船回县城去了。他们不信,数百人一齐追至河边。未见人影,也看不见一条船 — 埠头边的船统统开到对岸白水镇去了。伤兵们扯开嗓门隔河大骂,痛骂柏戏子,痛骂大舞台,痛骂柏家婊子……那声音,对岸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柏岳与魏院长在柏家大屋下院第六休养院院部商量善后之策。死者所在中队提出要将杀人凶手捉拿归案,交他们处置。柏岳提出,柏姓人家凑钱买棺木盛殓死者,休养院要保证伤兵再不入民宅。双方激烈争吵讨价还价。魏院长提出摆几十桌酒席安慰伤兵们,柏妻披麻带孝捧灵牌上山……
请不到响器和吹鼓手,只得敲打着脸盆罐头盒钢盔什么的送排长灵柩上山。马鞍岭百姓听到那杂七杂八的噪声,各家男人将菜刀柴刀锄头铁耙担杆禾橇握在手里,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要向来犯的兵痞讨还公道。
柏岳嘱咐:一个人也不准出来,无论如何不能动手;谁不听话,我柏岳同他没完……
在送葬回来的路上,折腾得九死一生的柏妻浑浑噩噩,形同行尸走肉,麻衣还未来得及脱,突然感到后颈有冰凉的东西。她伸手去摸,一条菜花蛇在她眼前吐着长长的信子!这个百依百顺而又坚强的女人,凄厉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一群伤兵围着她拍手笑:“不陪我们睡觉,就跟这花花丈夫去吧!”
可怜的妇人再也没有起来……
“长官们,亲眼看见了吧?唱戏也不领情。老百姓到哪里去讲理呀?”柏岳来到柏家祠堂调查官的住处。
“那天在你们祁阳县的北正街聚宝园点菜,我问老板:‘闻说祁阳最好的厨师在你们聚宝园,什么最好吃?’唵?你猜他怎么回答?”调查官笑问。
“当然是江国宝的水煮鱼最好吃啰。”柏岳回答。
“不是,不是!你再猜猜,唵?”
“那就是太白酒楼的红烧竹鱼。”
“看来你不是普通老百姓,唵?他说:‘祁阳老百姓最好吃!’”
“调查组冇白来……”柏岳呵呵大笑并淌出苦涩的泪水。
“你打算怎么办?唵?”调查官笑了一阵问柏岳。
“靠钦差大臣仗义执言为民请命。”
“你柏岳是行伍中人,应该晓得如今事难办,唵?县里、省里、九战区你都去过。你就那么相信西南行辕,唵?”
“之所以打发你们来祁阳实地察访,我看李主任不同别的官僚。”柏岳说。
“你最好同我们一起去见李主任!唵?”
“不敢。我绝对相信二位钦差。”
“柏团长误会了。李主任是个认真办事的人,唵?他会认真对待我们的报告,更愿意听取受害者的申诉,唵?”
“钦差既然这么讲,这趟桂林是非去不可了,得请个人陪我去。”
“你指的是状元旦,唵?”柏岳点头。
“是个好主意。我们明日便回县城,唵?”
“后天,我们在黎家坪车站等候二位钦差。”柏岳斩钉截铁。
柏岳星夜赶到县城,去大舞台请杨老板帮忙,恰好遇见柏胡子。
柏胡子问道:“柏团长,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顷刻之间家破人亡?有家不能归,老婆死了后事都不敢回家去办?无家可归哦!……你老人家在马鞍岭吐口吐沫像个钉,要给乡亲寻条生路哦!”
“靠大家齐心协力,包括你。你带我去寻杨老板。”
状元旦今年多在外教科班,刚回班又要借走,杨福禄有点迟疑。柏岳将此举有关马鞍岭百姓的安宁和生死说了一遍:“杨老板,你老人家是祁阳县出了名的善人,想必会全力襄助。”
杨福禄说:“要不是你老人家指点,大舞台在马鞍岭脱不得壳。再说,桂林启明仙乐科班恳请苏先生主教,苏先生久有去桂林之意。只是他近日不大爽快。”柏岳点头会意。
状元旦见柏岳来会,心里便知何事。他想,朋友约,徒子徒孙盼,都被杨老板婉言恳留住了,现在有人出路费请他去桂林,简直求之不得。不过,要登门拜官,他却感到十分为难。以前,有人托他向大人物走门子,他都一一拒绝。一想起柏胡子的遭遇,不禁血涌上头,觉得不能推脱,也不该推卸。
一四三
柏岳等六人和状元旦随同调查官挤出熙熙攘攘的桂林站台,上了行辕的汽车。市面花花绿绿,到处贴着各种各样的海报招贴,行人南来北往,到处是拄棍的伤兵。独秀峰顶上的大喇叭广播歌曲《收复失地》:“秋风起秋风凉,民族战士上战场。我们在后方,多做几件棉衣裳,帮助他们打胜仗,收复失地保家乡……”见到阔别多年全然不一样的桂林,状元旦思绪万千。
次日,调查官陪同柏岳和状元旦来到挂着“中央军事委员会西南行辕”牌子的院子,进入一间宽大的办公室。一个威武的军人在办公,状元旦有点紧张。军人见客人进来,便笑眯眯地起身迎接。五十开外模样,留着短短的髭须,双眼炯炯有神,态度和蔼可亲。
“也老了点。强盗犯神州,国民尽菜色。不过认得出,还是当年漂亮的状元旦。我在陆府看过你的戏哩。杨贵妃的典雅,潘巧云的风骚,阎惜姣的狠毒,东方氏的老到,尼姑的情趣,村妇的厚道,真迷我们二十几岁的人哦。你那一套妇人做派,状元旦的名分,叫我们好多当兵的做梦娶你做老婆咧。”李济深边说边比划,全身心投入的轻快情形,叫状元旦简直忘记了面前是个著名将军。
“李主任记性真好。伶人不敢当。”调查官和柏岳也都站在那里应景地笑着。
“我告诉你一个事,我们广西德高望重的马君武老先生再次请你们湖南老乡欧阳予倩来榕城改革桂戏。欧阳大师将接任马老的戏剧改进会会长一职,一定有所作为。南欧北梅嘛!大师自学成才,能与梨园世家梅兰芳齐名,实在了不起!我们这些广西老兵希望能看到改革的新桂剧,希望苏先生能参加改革。”李济深又说,“好,言归正传。你们的调查报告我看了。柏先生和苏先生作为目击者和受害人,你们谈谈第六伤兵休养院的事吧。”
祁阳民众上访团在中央军委西南行辕的轻松气氛中向李济深主任谈开了第六休养院伤兵与马鞍岭百姓长达数年的纠纷详情。柏岳谈吐生动直感,调查官不时插话补充,状元旦等人随机印证其事。李济深听得很认真。
调查官说:“小小的第六伤兵休养院,不过数百间民房,曾经多达六千伤兵,百姓不堪重负,唵?如果适可而止,他们也就忍了,唵?谁知休养院院部并不认真履行职守。政训处尤其像聋子的耳朵,只晓得发牢骚,伤兵队层出不穷的事,他们置若罔闻,唵?”
柏岳说:“他们就是这个德性:当面诡辩,或者说点好听的,背后根本不理事,听任伤兵们为所欲为。”
李济深不由得骂道:“旧官僚积习甚深,积重难返呀。”
柏岳恳切地说:“县里,省里,第九战区长官司令部,我们的腿都跑细了,冇解决任何问题,反而愈演愈烈……”
调查官激动地插话,好像在问天:“难道就治不了,中国就得如此,唵?”
偌大的办公室鸦雀无声,只有时钟在滴答滴答。
“以你们之见,如何解决休养院与百姓之间的纠纷呢?”李济深询问,柏岳目视调查官,调查官示意他直抒己见。
“要么撤消,要么搬走。无论撤与搬,都要撤换院部长官。不如此不能解马鞍岭百姓于倒悬。”柏岳说。
“你们联名给中央军委起草个报告吧,我批示上报。”李济深说完从座位上站起来。调查官、柏岳和状元旦等也跟着站了起来。
“李主任,第六休养院是不是在重庆有什么背景?唵?”调查官看见第六休养院的魏院长昨日同车到达桂林,形迹可疑。
“不管它有什么背景,第九战区在我西南行辕管辖之中,我决定撤销第六休养院,追究失职者的责任!”李济深斩钉截铁地说。
调查官陪同柏岳和状元旦等正要步出李办,李济深嘱咐调查官,“桂林市冷市长中午请苏先生客,救命恩人嘛。柏岳同志你们作陪,我就告假失陪了。”
“李主任的规矩,客人一律免陪。”李办主任解释,柏岳等人更加敬佩李主任的恬淡清廉。
“呃,马老先生要请苏先生帮忙,苏先生要给点面子哦。”李济深又补充了一句。状元旦虽不明就里,还是连忙恭敬点头答应。
柏岳等人静候军委批复之时,常到街上漫步散心,状元旦热心担任导游。宣传画很显眼:郭德洁女士发起为难童义演募捐;李济深、柳亚子等组成长老团为伤兵和被炸难胞义演募捐。醒目的标语到处有:“献金表示你爱国敬战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拿出你的良心来,是时候了!”书摊旁立着一块牌子,写着“国共合作又一佳话:小诸葛在南岳军事会议敬请蒋委员长向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讨教”。
“小诸葛是算命瞎子?”学生模样的人问他的同伴。
“小诸葛是白崇禧将军的雅号,乱讲不得的!当心吃饭的家伙。”同伴小心告诉他。
同伴伸开手掌在下颚来回抽动了几下。他们看见书摊上摆着《论持久战》、《毛泽东传》、《朱德传》好多书,还有登载这条消息的《救亡日报》(桂林版)、《广西日报》、《桂林日报》,便认真地翻阅那本薄薄的《论持久战》。不断有学生、军官和过路行人挤到一起翻阅和购买。
拄着棍子的伤兵满街游荡,不时捎带小摊上的吃食,摊主不敢声张,怒目而视或指点他们的背影;宪兵见此绕道而行,似乎怕他们三分。要是衣衫褴褛的流浪儿童抢了吃食,宪兵们却穷追不舍,直到他们屁滚尿流作鸟兽散。聚集在街上的木板棚内的流浪者,见到宪兵便逃跑。
这木板房可算桂林街头一景。每隔十来家铺面便搭一个,一人多高,顶上堆沙袋,名之曰防空室。过街行人当成临时茅房,流浪儿当成庇护所。打着小旗挨家挨户拜访深宅大院的女学生募捐队讲,那些发了国难财的老爷们只顾自家掘防空洞。
到处是赌场,到处唱赌戏;同祁阳县一样,伤兵看戏不要票,戏园子里伤兵常占二三成。
夏夜人们趿木拖板外出乘凉,满街拖板响彻下半夜。
那日调查官请上访团宵夜,悄悄对柏岳说:“柏团长,第六休养院在重庆的背景硬得很,唵?西南行辕也无能为力了……”
“你讲什么?!”柏岳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姓魏的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调查官十分沮丧地说,“西南行辕的报告发中央军委前,他就致电中央军委伤兵处的哥哥,唵?中央军委来电指示西南行辕:将第六伤兵休养院全部案卷移交第九战区长官司令部处理,唵?”柏岳傻了眼,不知讲什么好。
“薛岳是蒋的嫡系,能为你们讲话吗,唵?他们是通好气的。九战区政治部副主任蒋肇周是你们祁阳人,你找过他吗,唵?”调查官询问。
“找过好多回,他无能为力。”柏岳仰天长叹,切实感到孙大圣怎么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绝望地自言自语:“我们马鞍岭人还不算仁至义尽么?天怒人怨积累得还不够多?黑暗呀黑暗,老百姓对这个政府能抱什么希望?投诉无门,马鞍岭人怎么活?”
“告状冇得用,只得靠自己了。”状元旦平心静气地说。
“苏先生是军属,军民两方都会顾及到。”调查官神情严肃,“他讲得有理,唵?柏老兄,你直肠心热,明人不做暗事,唵?我给你讲句职务以外的话:老百姓总比伤兵多,像白水镇那样……唵?”
“看来只得如此……无毒不丈夫!”柏岳在绝望之中无限悲愤,拳头狠狠地砸在桌上,震得杯盘碗盏啪啪啪往地下掉。四座惊奇的眼光集中过来,莫名其妙地注目这个方脸大汉。
“对不起,对不起,老总息怒,侍候不周,请老总不吝指点……”老板快步跑来,像鸡公啄米似的对身着军装的调查官道歉。
“不干你们事。”状元旦从容摸出两块银元放在桌上,随同柏岳和调查官扬长而去。
一四四
“苏先生留步。我是蒋秘书,马老叫我来接你,请苏先生上车。”状元旦送柏岳等人上火车以后,拖着疲乏的身体步出车站,有个身着西装的年轻人邀他上小轿车。
“什么马脑牛尾,你认错人了吧?”状元旦莫明其妙,随口回答。
“马老君武,字厚山,临桂人。前广西省长,现任省政府高等顾问兼首任广西大学校长、国民政府最高国防会议参议。”
“这么大的官,更没来由结交一个老伶。”
“你老人家上车就晓得了。”状元旦被推上轿车,年轻人十分客气地说,“马顾问听说苏大师健康不佳,在榕城饭店开了房间,留您在桂林歇夏。”
“马省长为何这般优待伶人?”
“苏先生忘了,李济深主任讲‘马顾问请您帮忙’?”
“我一个伶人能帮什么忙?”状元旦益发奇怪。
“你老人家晓得他任同盟会广西支部长时,便与桂剧有不解之缘。”
“是的,我那时就认识他,他很喜欢看戏。”
“马老早年留学日本国西京大学,后又留学德国,获工学博士学位。”蒋秘书继续说,“辛亥革命后成为孙大总统的得力助手,先后当过革命政府的实业部长、交通部长、大总统府秘书长,后又任上海大学、中国公学校长,翻译过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单从这些官衔,你老人家就知马博士的学识和在广西的地位了。”
“夜朝官是戏台上的官,与马大官无缘。”状元旦故意调笑。
“渊源就在这里。”蒋秘书说,“自马博士就任省府顾问后,便成立广西戏剧改进会,自任会长,随世界戏剧之大流,首倡桂剧改良。他以南华剧院戏班为班底,拉过西湖剧院几个名角,还从柳州请来庆丰年,阵营强得很。首改老本子《抢伞》为《离乱婚姻》,以为抗战服务。”
“醉心梨园是官场失意者的一条退路,我们湖南东安县老督爷席宝田就是这样。”
“不一样。”蒋秘书摇头说,“广西当官掌权要员都爱看桂剧,近的从陆老帅起到如今的马老、李、李、白、黄都不例外。苏先生想想,要是冇得西太后那样迷戏,哪有皮黄今日之兴盛?冇得马博士一呼百应,哪有今日之桂林文化城!”
“是呀,要不是陆阿宋逼迫,平剧开山祖师就不会活活死在戏台上!”蒋秘书不知苏先生今日为何如此气不顺。
车进榕城饭店,蒋秘书将状元旦带入一个陈设讲究的单人房间,说:“苏先生就住这里。这是饭票,直接去餐厅用餐。有什么不方便,向侍应小姐提出来。一切费用由我来支付,你老人家放心吃喝玩乐就是了。”
“伶人无功受禄,怎么消受得起?老先生要我办什么事,你就讲吧。”
“你老人家先宽心养着,有事会来请的。”蒋剑桂匆匆下楼。
马顾问关照,生活优越清闲,心却好不烦闷。今春以来,状元旦感到心烦意乱体力不支,五十边的人,几次突然晕倒。
“你老人家是状元旦吧?”这日正在用餐,一位老厨师上来攀谈,状元旦笑着点头默认。
就餐者和厨房里的人都同时抬头,惊异的目光齐聚状元旦,注目这个身着紫缎隐花长衫,留大包头,鸭蛋脸,眉清目秀,面容俊美,漂亮得叫人不肯移开眼神的高个中年男人。
“你老人家回桂林唱戏来了?”老厨师探问,“多年不见你的踪影,桂林乡亲好念叨哩!”
“难为各位父老乡亲抬爱。”状元旦点头致谢,甜蜜的声音与和蔼可亲的神情令人心醉。
“唱戏的真会保养,十多年了,还是老样子!”
“大男人女声女气,好耍子哟!”有人捏着鼻子学旦角腔。
老厨师随即给他头上一铁瓢,厨房里响起一阵满堂大笑。
餐后回房,隔壁房中出来一个楚楚动人的年轻女子,客客气气邀他进室内。此女不到三十,并不浓妆艳抹,大方雅气,没有骄矜或嗲劲儿,他便邀她到自己房内少坐。
“我出入桂林交际场中,朋友中多有先生的女弟子。”女人谈吐不俗,并无忸怩作态和轻浮举动,“先生或许知道我的名字。”状元旦摇头。
“我曾看过先生很多戏,知道先生为人正直,清贫好施,几次失之交臂,一直无缘得遇。近知先生在此歇夏,便包了隔壁房间,祈望同先生行枕席之欢,以遂平生爱慕之愿。”
状元旦从藤沙发上霍地站起,女子却不起身。
“先生不必惊异。小女子颇有资财,于先生别无所求。如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本小姐给先生开支票。”她从手包里掏出一本现金支票。
“老伶年近五十,家有妻室儿女和孙辈。”状元旦认出她是桂林码头上知名的交际花,不便粗鲁赶她,正襟危坐说,“从艺后见过风月场中无数妖艳美女,包括科班女徒,始终自爱自持。你或许懂得,凡属一个自爱的伶人,始终把戏台作为生命的归宿,也许这就是得到小姐垂青的缘由。小姐名满桂林上层,有享不尽的风花雪月,何必错爱形似枯骨之老伶。且男女欢爱之事需双方有意,诚请小姐不要勉强。如果需要帮忙,老伶愿为小妹物色一个如意郎君。”
“先生一生自爱自持守身如玉,正是本小姐钟爱委身之由,就此拜先生为干哥。”交际花大有同是天下沦落人之慨,眼含泪花跪于地下,状元旦立即躬身搀扶,并从身上摸出一方丝巾帮她拭泪,她更加失声,伏于干哥肩上痛哭不已。
正在此时,蒋秘书匆匆上楼将一份大红帖子递给状元旦,交际花干妹怏怏而去。
“省府特派五路军国防艺术社社长专程去梧州接欧阳予倩先生一家,明日召集各戏班伶人到南华戏院迎接。马博士请你老人家出席为欧阳大师接风洗尘宴会咧!”
次日下午,状元旦随杜仲仙先生的启明仙乐科班来到王辅街大华饭店门前。南华戏院和各剧院陆续来到。伶人们看见久别的师傅便一下子围上来,互问寒暖,打听祁阳师傅近况。状元旦分得清谁是福珍园女子科班,仪园甲、乙班的,谁是群芳谱女科、时乐园女科,大华公司、清湘宜园科班的,也一一询问她们的现状……
不一会,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由一个军官陪同出了汽车,微笑着向官员士绅和伶人们招手致意,还向满街围观群众打招呼。他中等个头,胖圆脸,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穿灰色中山装,学者仪态文雅庄重,笑得很甜,和蔼可亲。他身后跟着两个女人,应是他的夫人刘韵秋和女儿敬如。一位六十岁左右身着长袍的谦谦长者从台阶上快步走下来,远远伸出双手,紧紧地同欧阳予倩握在一起,连连说“欢迎欢迎,远道辛苦”,然后把他介绍给显贵们。老者精瘦高个,着笔挺的中山装,梳理整齐的光亮白发覆盖着秃顶,鼻梁架金边眼镜,嘴角幅线分明,眼睛炯炯有神,状元旦认得他是十分眼熟的马君武博士。
蒋秘书带状元旦和庆丰年、小金凤、小飞燕、如意珠、金小梅进饭店。状元旦和小金凤安排在主席,四个小妹子陪欧阳夫人和女儿另桌。马博士满面笑容先介绍在主席就座的剧作家田汉、焦菊隐,平剧演员李雅琴、金素琴、金素秋,粤剧马师曾、红线女,湘剧的吴绍芝、欧元霞,话剧朱琳、刁光覃、金山、王莹,石联星等。状元旦曾在瑞金见过石联星,听过她唱家乡黄梅戏,他们互致了问候。剧种之多,人才之盛,为状元旦多年所未见。
“女士们,先生们!”马博士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今天,我们广西政界和社会贤达以及梨园行各剧种代表,聚集在这里为远道而来的贵宾欧阳予倩先生和夫人接风洗尘。欧阳先生是我留学日本时的老同学,对戏剧有很深的造诣,与国剧大师梅兰芳齐名,有‘南欧北梅’之誉。欧阳先生粉墨春秋三十载,不仅精通话剧、昆曲、平剧、粤剧,对我们广西桂剧也早有接触。他在上海编导平剧《梁红玉》、《渔夫恨》,为动员民众抗战有巨大推动。这次应邀赴桂,主旨在改革桂剧,使我们大家喜爱的桂剧更好地服务于国民,服务于抗战。广西省艺术馆馆长、广西戏剧改良会会长二职从现在起由欧阳予倩先生担任,我虽将全力履行广西省政府高等顾问和广西大学首任校长职责,但对桂剧改革的支持仍将一如既往,不遗余力。大师从孤岛上海取道香港来榕城,一路很辛苦。现在,请大家一起为大师和夫人一行举杯!在欢迎欧阳大师到来之际,我预祝桂剧改革成功!干杯!”
在热烈的鼓掌声中,欧阳予倩先生站起答礼。
“德高望重的主人刚才说,我很早就同广西桂剧有过接触,那是确实的。前朝时,我祖父他老人家在这里任知府时,我就得以观赏你们桂剧的机会。麻拐子扮演的强盗,曾八唱的小丑,鸭蛋的风情戏,至今记忆犹深。我当时想,如果我能上台同他们一起唱戏该多好。想不到如今能实现这个夙愿了!”在座报以热烈的掌声。
马博士接着说:“有趣的是,今天有被广西人称为‘祁阳戏梅兰芳’的状元旦也来为你接风,欧阳先生一定很高兴吧?”说完,马博士把状元旦再次介绍给他。
“身材气度,很像梅先生。”欧阳予倩紧握状元旦的手。
“苏先生科名荣美,不仅艺道精,而且有头脑有胆识。”马君武说,“我们同盟会广西支部的负责同志就曾经得过他的掩护和救助 — 那些人现在都是国民政府的栋梁。 — 那时他在景福剧院唱戏。这个景福戏院,就是那位桂人亲切称鸭蛋的林秀甫先生旅沪回榕后仿上海戏院制度与人共同出资建造的,开了我们桂林现代戏院之先河。”
众人礼帽地为站起来的林先生鼓掌。
“前有北京伶人田际云参加戊戌变法,后有上海夏氏兄弟参与义军攻打江南制造局,伶界仰慕。”欧阳予倩充满敬佩之情说,“苏先生早就为缔造民国尽责,不愧为我们伶界先锋。”
“马老先生、欧阳先生过奖。”状元旦说,“今天一睹欧阳大师风范,相识这么多名扬遐迩的伶界翘楚,伶人实在三生有幸……”
“苏先生,不能只是一睹,你要长期跟欧阳先生合作哩!”马博士笑着说。状元旦这才领会马博士的用意。
席间,马博士把小金凤、如意珠、小飞燕、金小梅等桂剧四小名旦介绍给欧阳予倩。
“平剧有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程砚秋,想不到你们桂剧也有哟!”欧阳先生注目四个色貌俱全活泼伶俐的小姑娘,笑呵呵地说,“好好,广西真是得人才之盛!你就是小金凤?哦,路上听说你是桂林三宝之一咧!”
“前辈错爱,其实冇得那样子事……”十八姑娘一朵花的小金凤以特有的迷人笑容回答。
“月牙山豆腐、腐乳、小金凤!是不是?”欧阳先生笑着问。
“桂林三宝的发明权属叶圣陶先生。”马博士补充。
“有我恩师在上,小女子怎么敢……”小金凤指着状元旦说。
“哦,你们原是师徒,名师出高徒哟!”欧阳先生说。
“桂剧艺员没有几个不是苏先生的弟子。”兴高采烈的马博士情不自禁说,“小金凤是我的干女儿,请先生多加指点。”
“但愿金凤长鸣,成为改革桂剧的一枝报春花。”欧阳予倩豪情满怀。
演英雄,唱大风,浩然正气满长空。五百年脂粉凝血汗,化作群星遍寰中。祁剧是祁阳人民的骄傲,...全文
:你是从此道中走出来的人,深刻体会其中的感悟与辛酸。戏剧是人类精神追求的大文化,即便慢慢被淘汰,而不再在人类文明中创造辉煌,但曾经的辉煌也会让后来人陶醉。而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艺术的力量,又不会改头换面,重新开辟出新一片天地呢!谢谢老兄的深刻评论????????????
怡然翁
五言四句,我借用了曹雪芹<红楼梦>之诗意。五百年的祁剧承载了多少人的追梦、欢乐、悲情、为生计...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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