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伟,湖南祁阳市人,作家、二级教授,国家一级编剧。曾以散文《思念你,白泥塘》与著名作家韩少功共同摘取湖南省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一等奖。他创作的影视作品获国家电影最高奖——华表奖,并入选多种国际电影节,为国内目前颇具影响力的影视编剧。由他编剧的电影作品《故园秋色》获华表奖,《湘江北去》获第十二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毛泽东与齐白石》获第十三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美国际电影节金天使奖,《周恩来回延安》获第十五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电视连续剧《风华正茂》获第26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电视剧奖,电影《他们的船》获印度孟买国际电影节奖,电影《绽放》获奥运残奥会献礼片、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电影《我爱北京天安门》获建国60周年国家重点献礼片、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电影《国酒》获国际中美电影节金奖,电影《穿越硝烟的歌声》被列为抗战胜利70周年重点影片、获第11届中美电影节“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优秀主题电影金天使奖”。去年七月,由王青伟担纲编剧、江苏卫视、浙江卫视、山东卫视和爱奇艺同步播出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数风流人物》一度冲入收视率第一榜单,获得观众和业界一致好评。另著有长篇小说《村庄秘史》《度戒》等多部。今年王青伟将有三部电影作品推出,民族史诗电影《过山榜》将于十月在全国上映,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天宝》正在四川阿坝紧张拍摄中,另一都反映毛泽东与四位老师交往的电影《师生》进入筹拍阶段,预计今年九月开拍。
思念你,白泥塘王青伟
王青伟故乡白泥塘
是吗?那是我故乡的白泥塘吗?清亮的缕起万褶绮裢的塘水,水绿的翘起嫩尾巴的丝瓜根,米黄的露出一股股胖肉的扁南瓜,姝丽苗条的向日葵,真叫我思念你!
是的,我的妹妹现在出落得象枝水芙蓉了,可那时,那时我带她去岸边小洞洼里摸鲫鱼时,她还只配捧着盛鱼的瓶子跟在我身后跑哩!我呢,先是用砖泥堵了口子,然后就光着膀子呼哧呼哧地往外舀水。不是吗?这样常常能捉好些鱼,碰上运气好,还能捉住薄的扁鱼,肥的沙鳅!沙鳅那实在是不易捉,我不如九队的三哥那么里手,常常是不但走了沙鳅,还叫它刺伤了手。每当这时,饥瘦的妹妹就光起两只大眼使劲咽口水,我便无可奈何地使劲朝塘中扔砖。
“沙鳅,沙鳅,哥哥!好大的沙鳅”!有一次妹妹突然亮着眸子惊叫道,我顺眼一望,慌忙退开,连气也不敢大声出。只见一条尖头肥尾的黑沙鳅在我身边游来游去,脊椎上一条锋利的硬刺露在水面。
“捉嘛捉嘛,捉呀!”妹妹两只小手拍打着膝盖尖叫。
“死丫头,喊冤”!我大人似地乜了妹妹一眼,畏畏缩缩朝泥鳅扑去。“哗啦”一声水响,那家伙摇头摆尾的从我手中钻了出去!啊哟,我叫了一声,妹妹忽闪着大眼,“疼吗”?我舔着受刺的手,边寻找机会。突然,我机灵一动,双手撒开包围圈,把沙鳅挤进一团泥里,然后两手一合,捧出大滩泥巴慌忙砸在脸盆里,溅了妹妹满脸的泥,妹妹没顾弄脏了脸,一下伏在脸盆边露出小白牙笑了:“沙鳅捉到了,沙鳅捉到了”!
王青伟与著名表演艺术家刘劲(图右)为创作电影《天宝》在四川阿坝藏区采风。
我正骄傲地用黑泥擦着受伤的手,忽见一条沙鳅在塘口边徘徊了两圈又向塘中游去,便没好气地冲妹妹嚷道:“喊你的魂,跑了”!
“哼,还哄我呢,看。”妹妹咂着嘴,只见那条黑沙鳅在脸盆里跳跃。
啊,啊,捉鱼是有趣的,也是痛苦的!然而我们用力游向白泥塘中更欢乐极了。可是听好多好多人说,塘里是有水猴子的,那家伙长着一双血红的眼,雪白的身,专爱趁小孩不注意时,一把就拖下水去!--这是多么阴森恐饰啊!三队有见识的金宝叔叔就曾亲眼见过的,他说那水猴子象个胖娃娃,中午爱上岸坐在丝瓜棚边,有时抓着打丝瓜棚的棍子荡秋千,一见人就蹦进水去。每年干塘的时候,我们是多么盼望能捉住个水猴子呀!可是从来就没有捉住。金宝叔就神秘地说,水猴子在干塘的头天晚上就溜到另外一口塘去了!
武懂子胆量最大,一口气就能游到彼岸去!赤条了身子站在向日葵下向我们靠岸的泼着水,每每这时,我们便都忘却水猴子的事了。
白泥塘
有一回,我们看见水猴子了!真的,那可把我们吓坏了呢!
那次也是武懂子猛地扎进水里,在远远的水面上露出一张胖脸。我们便光着身子象蛤蟆似地蹦进水去。向中间游,水,水,明亮,皓浩,可爱。我们仰着身子,天变得多么丰富呀!蔚蓝色的,绛红色的,淡绿色的,蛋黄色的云在涌,在滚,在飞;燕子在水面飞来旋去,很矮很矮,仿佛一伸手就捉得住,有的嘴巴衔泥,有的呢喃细语,更有大胆的侧着轻盈盈的身子在我们左右戏水……
“水猴子来了”!一个人惊喊。
啊啊!只见远远的地方,一点血红的东西飘荡着,飘荡着……真的有水猴子,这果然就是真的!见识广的金宝叔向来是不哄未懂事的孩子的,玩皮的小朋友们啊,只恨爹娘把脚造化得太不灵便了,拼了命朝对岸游,游!
一直游到岸边,脚还未被水猴子拖去,都连滚带爬的抓着丝瓜藤上了岸,有的没抓稳,仰面又跌在水中。哭喊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场历险记啊!
我们颤魏魏地站在岸边,一个个诧异得都张开了嘴,只见得那好大胆的小武懂子,提了那水猴子,远远的踩着水朝我们扬手哩!
我们都尖叫起来,几个胆小的喊着嚷着跑得老远!不一会,武懂子便上得岸来,一手提着短裤,一手提着水猴子,湿漉漉的站在我们身边咧嘴笑了。
大家伸长了脖子,吐着舌头:吃! 什么玩意!原来是只红气球。
啊啊!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怕水猴子或其他的怪物了。白泥塘啊,你教给了我勇敢和胆量--叫我怎能不思念你!
在我窗台的花竺边,放着一对非常精美,非常逗人喜爱的白色陶瓷杯;一只上面烧有“老鱼跳波瘦蛟舞”的花纹,显得古香古色;另一只烧的花纹是“鸾佩相逢栳香陌”,非常罗漫蒂克。朋友们对它的啧喷称赞,使我想起了你--白塘泥。要是我们知道白泥还有这么大用场,我们怎么会挖它起哨子,做鲤鱼,做汽车呢?我相信我的朋友们也都不会挖的。那是一种淘气。
三哥挖的最多,一口气就能挖一大堆。他现在已经是大队陶瓷厂主任了。那两只瓷杯就是他送给我的。他稳重多了,那跳皮的痕迹跑得无影无踪了。白泥呢,就那么奇怪,偏偏埋在白泥塘最深的地方,要不三哥一人就都搬完了!
“阿伟,阿伟,我们摘些南瓜叶子罢”。
这南瓜叶子长得绿绿的,圆圆的,大大的,宛如城市姑娘打的精致绿伞,用它包白泥真是悠哉乐哉!我们看四周没有人,各各向最肥大的南瓜叶扑去。茎管可作哨子,难得一下子扯断,用了吃奶的劲上下左右一拧一拉,然后脚踩蒂根,双手猛地朝上一扯,嗬!往往一屁股跌在地上,滚坏了一大遍南瓜叶,闯大祸啦!我们便一溜烟跑到丝瓜棚里去,半天还喘粗气,心蹦蹦跳个不止--那是三队有名的李桂老娘的自留地。
我们笑了,自然每人手里都有了一皮南瓜叶了!
……夕阳西沉,我们才上岸,浑身早已是鸡皮疙瘩了,找些细灰,将白泥揉成一个一个的小碗形状摆成一路,然后各人执一只,运足了气,猛地朝下一摔,“叭”,“叭”一阵脆响,一阵尖叫,我们雀跃起来!玩够了,我们就做汽车,做金鱼哨子。那金鱼哨子实在好,轻轻地,轻轻地挨着她的嘴巴一吹,“呜一”声音怪好听的!
啊啊!白泥塘呵,你蕴藏是那么富有,可我们却损害了你。你用你的身躯把我们教得活泼机灵--叫我怎能不思念你!
俞生他给我来信说,他幸运地回到母亲--白泥塘的身边了。快快归来吧,我的朋友,让我们在寂静的夜晚默默徘徊白泥塘去追溯去寻求那失去的金色童年!
王青伟(右)在口述创作四十集电视连续剧《数风流人物》。
啊,夜,夜,彩色的夜,神圣的夜,幻想的夜,我们往往吵嚷地牵着自造汽车,一边溜进荫荫如盖的大丝瓜棚。俞生在前面突然向我们神秘地摆摆手,呀,原来是他发现蛤蟆了!只见俞生用手轻轻地分开丝瓜叶子,吃!好肥大的一只泥皮蛤蟆啊!两只眼睛闪着可爱的绿光。
我们屏住呼吸。
俞生呢,他是捉蛤蟆的里手,神秘地示意我们退下,张大了嘴巴便卧到地上。
静,静得没点儿声音。
俞生把手轻轻地,轻轻地探进去。
“捉到了!”俞生突然大喊,呼地站将起来,我们拥过去。
“俞生,捏紧,别让它跑了。”
“俞生,摘皮丝瓜叶子,我们用火煨了吃罢!"
俞生真沉得住气,没作声。然后继续沿着白泥塘的塘边走着。可是竟一只蟆蝈也没有捉到!俞生叹了口气说:“这是只娘婆呢,小蟆蝈都躲了,她们在哭哩!我看把她放了罢,反正一只蟆蝈也没多大用处。”
我们暗自伤起心来,远处的蛙声,真象蟆蝈们在哭泣。于是我们都说:“放了罢,放了罢!听金宝叔说,蟆蝈会吃虫虫呢!"
俞生说:“这奇怪!为什么会捉住一只娘婆,她们也晓得哭哓得躲呢?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研究研究。”说完手一松,那只好大的蟆蝈呀,一头扑进白泥塘的怀抱,溅起朵朵浪花,泛着涟漪,扩大圈子,我们开心地笑了。
俞生现在的确在生物研究所专门研究这玩意了,他童年的幻梦实现了,他解开了那个谜没有呢?我心里一直佩服俞生的手艺的,倘若我去捉那蟆蝈,是定捉不住的,那家伙只要听见一丁点儿响动,就会悄悄地退到水里去。我呢,我那时是想成为一个童话家的,--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格林,安徒生和圣经里的伊甸园!可是,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奇美,而是因为白泥塘的缘故,因为岸边的南瓜,我却成为一个童话家了!
啊啊,白泥塘啊!你把我们这些天真顽皮孩子教得那么驯服,你是理想的襁褓,智慧的摇篮--叫我怎不思念你呵,我故乡的白泥塘!
做了一个孩提的梦,梦见白泥塘赠给我许多的东西,在那中间,我似乎发现一种奇异的光,可不是天中明月,兴许是星星?是呵,我在白泥塘身上得到的是那么富有,可是我给了她什么呢?这不能不叫我差愧。我正在研究一种南瓜新品种,每个可长足四十斤,明年春天,桃花盛开季节,我一定带些回来栽在她的身边。
王青伟
去年的夏天,有那么一个夜晚,我曾经长久地踯躅在白泥塘边,突然发现了一点闪光的东西飞啊飞啊,而后便是两点,三点,十点……在塘的水上,在我的身边,在丝瓜棚里,在南瓜叶上,到处都是,象一盏盏明灯!随后我又发现远处也是一只三只十只的光亮起,那是多么柔美,净明的啊!晶亮晶亮,熄了,又亮;走了,又来;更有缩在叶上犁头翘尾巴的!是萤火虫,我们叫“洋火虫”的!
我们用白泥做的“汽车”停了下来,捕“洋火虫”去!那家伙乖极了,神气十足地在我们身边窜来窜去,我们用手轻轻地,轻轻地一扑,好家伙!就捉住了!我们一点也不害怕,也不耽心她们是水猴子变的呢,不怕是“火鬼”的化身。只是捉啊,捉,不一会儿,每人手里都捉满了,哟,在手心板上骚痒痒哩。
“喂,放到'汽车’里去吧,可以当灯泡哩。”俞生蹲在“汽车”边,打开“车门”,“洋火虫”蜂拥而进!
真的,汽车亮了!
我本想把她们带回去放在小瓶里让妹妹玩的,见朋友们都将手中的“洋火虫”无私地贡献出来,也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了进去。
发亮了!比先更明亮了!一闪一闪的,浩白浩白的光。这下子,谁也不让谁,都嚷着要开汽车,眼看要打将起来,三哥提出一人拉一段的巧办法……
“哥哥,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一声铜铃般的嗓门把我惊醒,只见一个用花手帕扎着长髻,提着马灯,卷着裤脚的姑娘站在我的身边。
“妹妹!”我笑了:“这么晚了,还干什么呢?”
妹妹甜甜一笑,把马灯放在岸边,坐在石板上洗着脚,一边陶醉地说:“白泥塘发财啦,出宝啦!陶瓷厂的产品销售了几个省,我们用这笔钱修松子湾发电站。明年你回来时,就可以看见电灯了,喏!这可比这'洋火虫’亮的多呢!”说完咯咯地响起一串笑声,一串水声。
我沉思着,沉思着,凝望着,凝望着,遥远的天边金星仿佛童年的梦幻般微笑,身边的萤火虫和那工地上若明若暗的光火呢,不象曾经失落了的玫瑰色记忆吗?
思念你啊,白泥塘!
(本文系作者十八岁时所作,荣获当年湖南省青年文学奖)
来源:湘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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