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达 于 2020-6-30 11:48 编辑
中央政治局关于《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修正草案)》的文件中,第一次提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这个概念,这也成了知青上山下乡开始的标志。1977年陆续结束,直到1979年后,绝大部分知青陆续返回了城市,也有部分人在农村结婚“落户”,永远地留在了农村。】
经历过求学受挫和家庭变故,我也即将开始我的下放农场生活。 我们曾在这儿生活过,这块丰厚的土壤养育过我们,留下三年的悲欢。无论是阴沉的昨天,还是明朗的今天,对于灿烂的明天,都是不可缺少的。人生就像迷宫,我们用上半生寻找入口,用下半生寻找出口。 公元一九六五年十月十九日,刚满十五岁的我便踏进人生的第一个入口,下方到祁阳县氹桥农场。农场前身是县里的一个劳改农场,犯人被遣送到洞庭湖劳改农场去了以后,这里由县机关干部、干部、企业、厂矿和学校师生作为学大寨基地,垦荒、筑梯田,接下来把祁阳城关镇168位少男少女下放到这里,取名氹桥农场。 农场坐落在湘江河畔,从浯溪到农场大约五华里,居祁阳上游,再上去就是永州黄阳司的地界。我们刚刚到农场,没有房子,我们都寄住在当地农民家中,能把大家集中的地方就是“黄家祠堂”。因为食堂设在那里,农场的面积很大,有七座山丘,最高的一座叫瑞云嶺,站在上面可看见十余公里外。大村甸火车冒出的白烟,祁阳县城也可在眼底。农场只有十几亩水田,其余几百亩梯田、坡地都是学大寨时新开垦的。但山丘半山腰以上都还是原始灌木丛。野兔、野鸡、穿山甲等野生动物随处可见,由于土地刚被垦殖,缺肥缺水,虽然我们种了茶叶树苗、水蜜桃、广柑、中药材生地、白术等,但基本没有收获,再加上我们这些刚从城镇到乡下来,有些自己都还不能照顾,又从来没有耕作经验。每天上工大家乐呵呵唱歌上山,嘻哈哈回来。当时我们还是按城镇指标配备粮油。每次农场唯一的木船(二十吨)去县粮店拉米油,还捎带些肥料和居民每月定交的生活垃圾。这样日子过了半年,农场才建好两排对应的平房。一排住男生,一排住女生,中间操坪,架了半个篮球架。每排房子有十间,每间住8-10个人,全是双层上下铺,没有粉刷。虽然显得简陋,但大伙都住在一起,心情舒畅,热烈得很。接着又逐步建了一个养猪场、碾米厂、草席厂和仓库,食堂仍在黄家祠堂里。 县里派来了工作组,组长是副县长蒋金志,其他组员从县机关抽调上来的,工作组筹建农场领导班子,制定农场发展规划。从张贴在碾米厂墙上的规划图来看,农场将办成中草药基地,山苍子油林、良种苗木基地、牲猪良种场及千亩果园等,蓝图雄伟,前景诱人,令我们这帮刚踏入社会天真青少年充满了美好憧憬。随着农场渐渐走向正规,到了晚上,大伙开心极了,唱歌、拉二胡、吹口琴、吹笛子,整个农场成了一个欢乐的舞台,我二胡口琴就在那时学会的。 生活就像一篇草稿,每一个故事都是下一个故事的草稿,人们涂来改去,当弄得干干净净没什么差错时就结束了。 (一)由于农场需要卫生员,我和小雷被工作组选上去,跟人民医院护士长蒋淑英实习。她对我们俩很关心,细心地教我们注射,测体温,每天同她到住院部查房送药,干了三个月,我生了一场大病,双腿不能行走,发烧厌食,我很担心是不是在医院感染的,还是自己身体原因,打针吃药没有效果,后来奶奶从一位老中医那儿得了一个偏方,桑树根枝叶放水中煮开,用毛巾将双腿围住,让桑树枝叶熬制的热水蒸汽熏,待水稍凉后再用枝叶擦双腿关节,几回合下来居然只好了,但人已瘦得不成人形,头发一抓掉一大把,同事来我家见到我都不认识我了。在家休养了一周后,我回农场向领导请求另派人去实习,领导也同意了,恰好这时衡阳畜牧场有两匹骡马、八头黄牛、七十多只山羊划给我们农场(当时我们农场也属衡阳管辖),并嘱咐农场那两匹骡马是抗美援朝拉大炮的功臣,并付有立功证书,标明只能好好饲养,不能使役。农场领导便让我与唐两人负责这批牲口饲养。两头骡马非常高大,想骑上去要踩着凳子才能爬上去。我负责那匹枣红色的,唐负责灰白色的,经过一个多月的饲养,我才能骑上去。骡马也有感情,非常聪明,农场同事想去骑都不行,如果别人靠近它,它会扭转屁股对着你,看你怕不怕它那双盯有蹄铁的腿蹄子。 (二)一九六六年四月份的一天,采购员从祁阳城粮店买了一桶油和两千斤大米。船靠岸后,农场全体人员肩挑手提的把米油运到了黄家祠堂。第二天晚餐就用上了新蒸笼,那天是白菜和一些酸豆角下饭,大伙一进食堂就觉得有很大的一股气味,吃到的白菜格外甜,大概是蒸笼上刷的桐油气味吧,大家吃完饭,还没到山上宿舍,途中就有不少人呕吐起来,走到宿舍时,只见所有人都蹲在宿舍水沟旁,呕吐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一股桐油气味,有人提醒是否大家食物中毒了吗?这下工作组急忙跑到食堂问炊事员,谁知道炊事员也不停地呕吐,还没问清楚,工作组的成员也加入 了呕吐大合唱。 当时农场有一部手摇电话,打通了县医院和县卫生防疫站的电话,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十几位穿着白大褂,肩背十字药箱的医务人员才赶到农场。此时除了几位女生还在干呕外,大家都恢复。并且找到了原因,原来今天的晚餐用油是桐油。并幽默地说炊事员的手艺提高是桐油帮的忙。事后调查了解,采购员去粮店,开票的以为是买桐油,采购也没仔细看票据,发货的也凭票发货,炊事员炒白菜时虽有些怀疑,但以为那是新买的木蒸笼的原因。乌龙事件真相大白,幸好都是年青人,又都把食物从胃里清空,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至于后来处理,粮店重新送来一桶茶籽油,那桶桐油就送给农场用来漆农具了。 (三)农场里的男生比女生少十几位,二十岁的只有几位。那几位年纪比较大的半公开的谈情说爱,偷尝禁果被发现的只有一对,这只是他(她)出乎意外,他俩偷尝禁果后,慌忙撕下随身带的毛主席语录本来擦身子,记录了领袖伟大和爱的语录本,终于为爱服务了。因男子的语录本首页写着名字,第二天一位农场员工去小解,发现了这十几张被撕掉的语录,被几位积极分子知道后,他俩就成了农场的坏分子,每天由一位戴红袖章,背着半自动步枪押解着去山丘下水井挑水,供食堂煮饭用水,直到农场解散后他们才获“解放”。农场解散时,十队情人急忙去许家亭公社拿了一纸证明(时局混乱,那时都没有民政局,也没有结婚证)。这十对情侣直到现在都没发生离异。唯独被主席关怀的那对情侣最后天各一方,女的远嫁海南,男的入赘在衡南县。不像现在,结婚不容易,离婚倒变得容易多了。 (四)我一好朋友的兄长(她兄弟二人都下放在农场)她抱着追求进步来改变家庭出身对他的负面影响,写了几次入团申请书,都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决定用实际行动来引起领导注意,他属于农业组,当时桃子坪梯田里种了十亩棉花地,由于正值夏日,天没下雨,隔天就要浇水,然而离棉田的山塘有一百来米距离,农业队十余人把这十亩棉花田浇完都要两小时,那天中午红日仍旧高挂,农业队组长提议等太阳快下山再去浇水。等到傍晚,大伙走到棉田一看,哇!太令人感动了,原来他兄长中饭后就独自一人挑着水桶浇地了。骄阳似火,汗流浃背的他顶着酷暑一直干到傍晚,将这十亩棉地全浇完了。队长将此事告诉了场领导,晚上在会上还表扬了他,但申请入团的事情却如泥牛入海,无消息。直到后来,当时任团支部书记胡跟我们谈起此事,原来收到他的申请书有四次,当时团支部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团徽也没有,向场领导汇报时也无下文,时局紧张,领导自身难保,都想逃之夭夭,谁还有这份闲心呢。后来听朋友说,他兄长患了肺气肿,至于是不是那次太累引起的,就无从考究了。 (五)一九六六年下旬,《我的一张大字报》点燃了文化大革命的引信。全国各地开展大破“四旧”寺庙、古迹,凡是老的东西都在被破之列。农场山脚下,“黄家祠堂”屋顶四周的飞檐被黄家的子孙爬上去砸了个稀巴烂,祠堂大门上雕刻的石像也被锤掉了脑袋,祠内先祖牌位也片甲不留,紧接着浩浩荡荡的游斗也盛行起来。当地一些“四类分子”“二十一种人”被武装民兵押解着沿着乡村弯弯曲曲的田埂路YOU行。我们也常去看那些YOU行队伍。有一次我发现一位大约十多岁的小男孩也在YOU行队伍里,他被戴上白纸糊的高帽,前胸还挂了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坏分子***”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他手上提着一个铜锣,边敲边大喊“我是坏分子,乱改主席语录。”但我见他丝毫不觉得丢人,还抿着嘴偷偷地笑,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马戏团的五角演员。后来从旁人得知,这孩子家里时贫民成分,与小伙伴们在山上放牛时编顺口溜,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说成“团箱罩到活捉”。据他自己解释时描述乡下团箱捉麻雀的情形,与语录有些押韵,纯属巧合。
(六)文革运动除了斗走资派,雨后春笋般的群众组织为了扩大自己组织势力范围,文斗之后出现了武斗。枪支弹药成了抢手货。我们农场也有几位领军人物成立了“红一线”组织,属衡阳市“红一线”分支。寓意是一颗红心到农村第一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在祁阳公安局武器库里抢到几支半自动步枪,几颗木柄手榴弹,若干子弹,还有一把二十四响的驳壳枪,一把德国造橹子手枪和一把英国独轮老式枪。周围村民见我们农场有这么多的武器弹药,都不敢到农场来。农家的猪狗鸡进到农场有来无回。当时农场有一台碾米机,是周围农民唯一一台可碾米的地方,但他们挑谷子来农场时,都不敢进来,要农场的人帮他们挑进来碾好了再给他送出去。一来怕农场的人摆弄枪支,二来农场喂了二十几条狗。一个陌生人进来,几十条狗扑上来是多么令人害怕。还有村民说农场简直就是土匪山寨。由于停工,大伙除了玩就是吃饭睡觉,我也曾跟他们去河边用手榴弹炸鱼。有一天,好几个在测试英国那把独轮子。枪外形就像电影中西部牛仔用的那种枪。撞针拉起,枪膛里只能装一颗子弹。虽外表有些锈蚀,还可以装一颗半自动步枪子弹,不知是子弹型号不对,还是枪已老化,勾了几次都没响,几位争来争去,最后园林组长彭来试射,砰的一声,枪响了,子弹打出去了,可枪膛后面套管炸掉了,彭紧握着右手,枪也飞出去几米远,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右手鲜血直流,吓得其他人全部散开了。幸亏医务室有药纱布和云南白药,包扎止血。说来奇怪,仅一个星期他就基本痊愈了,只有右手食指永远离开了他的手掌。 (七)农场有了”红一线“组织,总得有所革命行动。唐国宝从县委秘书位置调到农场来担任书记。他是祁东县人,个子有一米八,三十七八岁,略显清瘦,平时不苟言笑,但也从来没见过他骂过人,没发过脾气,应该算个温和的人。但还是成了斗争的目标。造反派几位闯将密谋第二天晚上开批斗会,但走漏了风声,让几位慈悲心肠的女生悄悄地告诉了他。那天下午他没吃饭,只拿了一条毛巾说是去山下井里。临近傍晚,有人来报告说唐不见了,几位积极分子背着半自动步枪,沿着井边搜寻,有村民说半小时前还在这里,后来见他往瑞云岭方向去了。于是他们急忙朝那边跑去。远远地看见半山腰上有一个人影在跑,这时天色已晚,这其中一位超山上开了一枪,再看不到人影了,就转身回农场了,批判会流产了。文革结束后,唐担任教育局长,农场也不少人顶职在教育部门上班,和唐局长界面聊天时,唐对那晚发生的事仍记忆犹新。他说听到枪声后急忙钻进灌木丛躲起来。等了半个小时,没啥动静才爬出来,跌跌撞撞抹黑走了一晚才回到县城。第二天就跑回到祁东老家乡下躲了起来。虽然全身都划伤,但心理伤害更大,全靠那几位女生极信他才躲过这一劫。我直到农场那些人,年纪不大,下手真狠。唐还脱下衣服给他们看了那晚留给身上的伤痕印记。 (八)由于各派武斗,上访的人员越来越多,由于政府机构完全停摆,公检法也被砸。一九六七年下半年,他们说暂时在我们农场休整两天,再此上访,说这些人遭另一派组织追杀,只走偏僻山野小道,比较安全。在农场呆了两天后,沿瑞云岭山路往大村甸大车站方向去了,没过多久,听说道县那里出现了暗杀团。湘江也常漂流着死尸。那段时间我们不敢下河洗澡。八月一天,我与较好的朋友邓(邓是农场船老大)乘船回祁阳县城。由于晚饭后才启航,离县城还有两华里时天已完全黑了。前方有一处河道叫狮子口,属回弯,一旁崖壁,稍不留神,船会撞到崖壁,邓与我说今晚就在这里泊船,明早再过狮子口。夜里行船过狮子口太危险了。当晚我们再船舱住宿,夜里小解时,发现没听见尿撒在水中,好像在沙里。邓说船可能搁浅了。明天早晨再说吧。我们在船舱里睡到第二天九点钟。天已大亮,走出船舱,惊出我们一身冷汗,船没有搁浅,船舱周围被五具发胀的尸体堵住了。原来昨晚小解时尿都撒在尸体上。挂不得听不见水声。我俩从船上取下竹篙,想把尸体推开,发现尸体被八号铁丝捆在一起。从头发看有两个女性,还有小孩,好像时一家老少六口。我们又怕又急,费了好久才把尸体推开。急忙撑船顺流而下,回到家中还惊魂未定。后来一段时间经常有浮尸从上游漂来,道县暗杀团原来是将地富分子家杀了以后,地富家属也有在造反派,组织去复仇,就这样乱套了。这种趋势又飞快蔓延到周边县乡,一时人心惶惶。直到后来47军部队去道县制止,才有所好转。47军还在双牌河坝布设了铁丝网拦截尸体,流向下游的浮尸还是有漏网的。 (九)一九六八年下半年,文革运动还在轰轰烈烈开展,工厂没人上班,经济停滞,几乎走向崩溃的边缘。当时城镇学生毕业没能就业,上级无法解决。这时最高指令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场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我们农场在工作组的指导下,集中学习,分组讨论,还特别强调对再教育三个字要认真讨论,深刻理解。当时我们都认为我们已经下乡到农场,这与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上级已准备解散农场,将农场改为”五七干校“。把我们下放到文明铺和大忠桥属下的四个公社的生产队。直到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才式宣布农场解散。这突然的变故让大家始料不及。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前途未卜的阴影。 一九六八年的最后一天,我们离开了农场,三年多的生活情景宛如一梦,贴在碾米厂墙壁上的远景规划图早已残缺破损,剩下几张纸片在寒风中吹拂飘落。 我们这代人曾经历的苦难,已被我们反复倾诉和宣泄。我们这代人内心的伤痛和愤懑也激起了世人广泛的关注。我们这代人对于历史和社会的质问,已一次次公之于众。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纪,我们这代人是不是低头回首,审视自己,也对我们自己说几句真话了呢?我想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却永远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