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七月半——忆归阳之一/作者:古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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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7 18:07: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林明 于 2014-9-1 09:53 编辑

七月半
——忆归阳之一
作者 古荔
  俗云:“七月半”是人世间的一个大节气,中元节,又雅称“中元大会”,是已亡的祖先们回家团聚的日子,也是后代“祭之以礼”,不忘祖宗恩德的常规与盛典。
  七月半是指农历每年的七月初一到七月十五。阎王在初一这天开放鬼门关,让所有的鬼魂回到阳间,获得完全的自由。阴间的官吏们休假、不理事。传说在这段时间逝世的人,阎王不会管制,能做阴间的“自由民”。到了十五,闯王即将关闭鬼门关,祖先们得赶紧回归。
  如果夏季大旱,农民盼呀盼,他们从不放弃信心,盼到七月半总会下雨的!祖先们回家一路的灰尘要洒水呀,这就是“洗尘雨”。
  一到七月半,天气就会半阴半阳,再不会有六月天的红火大日头(毒热毒热的太阳),空中会浮现着阴云。街上开商店的老板会在柜台上特置一个着清水的铜面盆,将收到的钱投入面盆里,沉下去的是“阳钱”,浮在水面上的是“阴钱”,由此来区别顾客是人还是鬼。
  七月初十傍晚,是归阳镇最热闹的时候,大小两河(湘江及其支流白河)的所有码头,活动着迎接祖先的人们:大人和小孩,香烟缭绕,蜡烛腾焰,纸钱飞扬,鞭炮哄响。“冒接、冒接”(土语:意为“有失远迎”)说个不停。
  我父亲平时穿戴是不爱讲究的,此时却整洁干净,头戴礼帽,身着纺绸的长衣长裤,脚穿丝光长袜子和新的青缎面白竹布底的鞋子,带着我和哥哥走下灵官庙的码头,焚香燃烛,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朝着老家(乡下故居)的方向,深深地三跪六叩首,我在父亲的后面也三跪六叩首。父亲恭恭敬敬地斟满一樽酒,慢慢地洒在地上,接连倒三杯,地面便写成了“三”字。然后点燃长鞭炮,“噼噼拍拍”,从码头边一直放到铺门口,等待在门口的大母亲也赶紧燃放鞭炮,满面笑容,亲热地喊着“祖公祖婆,冒接!”仿佛真有其老客回家来了。
  此时,神龛上红烛高烧,神龛下的餐桌边灯光闪烁,悬空的茶叶灯分外明净,照着餐桌上的食具:碗、盆、酒盅、茶杯、调羹、碟子等晶莹透亮,瓜果、糕点堆满一桌,新鲜祭品发出香味直扑我的鼻孔。
  父亲沿着红漆圆桌沏茶敬酒,诚恳地说:“祖公、祖婆,请上席用膳”、“莫施礼,慢慢吃”。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俨然在招待客人,但是我却看不到老客们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父亲轻轻放下酒壶,转过身对望着餐桌发呆的我嘱咐着:“唐婆,这几天要守规矩,老客回来了,不要在屋里乱跑乱跳,碰撞了老客就是失礼不敬。”那几天我很听话,时时小心,处处留意。看着祖母生前用过的棉纺凳,行走时扶着它慢慢移动。她老人家步履艰难,现在是不是正坐在这凳上休息呢?
  每天献茶献饭时,都要按照礼节办事:铺门口,神龛上焚香点烛,餐桌上光起灯火(白天也如此),饭前在铺门口化把钱纸,放联鞭炮,口中叫道:“陈氏门宗祖公祖婆回家吃饭了”!进到屋内,在神龛前餐桌边化把钱纸,口中念道:“祖公祖婆上席吃饭”。等到祖先们用过餐的时辰,又在餐桌边化把钱纸:“祖公祖婆散席”,又在铺门口化把钱纸:“祖公祖婆到外面走走看看”,然后才吹熄桌上的清油灯。
  献饭、献茶的食品,每次必须是新鲜、干净的,要有三牲:鸡、鱼、肉,富贵人家还献山珍海味。献茶有鲜枣、鲜藕、花生、带子、油渣索、猪耳片、芙蓉糕、如意糕、寸金糖、糖醋黄瓜或香瓜,西瓜则用刀切成一朵成型的莲花,摆在圆桌中央,十分耀眼。贫寒人家则一切从简,只要每餐食品干净即可。可是有几样菜,是不能上桌的。依照祖先的眼光看来:南瓜是巴巴(小孩的大便),茄子是牛屎,豆芽是蛆虫,丝瓜是鼻涕。
  献饭以后,老客用过的“菜饭”,必须倒回锅内,然后再装进干净的碗里用餐。否则,人们就会丢失记忆力。
  在这节日中,我家有两个早晨的早点要献“米粉”:鲜肉的和鲜鱼的。米粉馆开在桥头,距离我家(万福街)约一里路之遥。那订购的十二碗粉,是粉馆的伙计用木制茶盘一手托举来的。送粉的伙计走进我家,轻巧把茶盘的一端放在桌边,一碗一碗的摆好,我瞧着那长长的茶盘里干干净净,竟没沾一点汤渍。
  十四日的中餐特别丰盛,十大碗荤菜。我也有邀客的差使:到左右邻居、对门人家,还有远在其他街道的亲戚朋友,请他们赴宴。有一次,邻居申炳昆伯伯家里有事,我蛮拉硬拖、纠缠不放,他也只好抽身同我来了。
  父亲订了一本簿子,上面依次写好历代祖公祖婆的姓名、称呼、辈份,冥财多少包,冥衣、冥布几件几匹。办这件事,全家人从七月初一日就忙起来了,裁香巴纸,糊成袋子,与档案袋一样大小,用木刻铺板印刷封面,然后按照簿子上写的祖先们的名单,一五一十,工工整整,如数填写。大母亲、母亲只要空下来,就撕钱纸、装包、封袋口。店里的伙计,他们三个都是我家的亲戚,也抓紧时间帮忙。姑祖母年近七旬了,尚眼明手巧,会裁制冥衣、冥帽、冥靴、冥袜,比专门做这项生意的行家,还要做得好。更有趣的是,她耐心教我折叠金元宝,一小张四方形的金银铂纸,折成一个船形,从其小孔里一吹,气灌进去了,圆鼓鼓的,就成了金锭银锭,我便从此爱上了折纸的工艺。
  待到七月十五,太阳尚未落山,归阳大小两河,各家从铺门口到河边码头,鞭炮声响个不断,这是送祖先的时候,比接祖人的礼仪更热闹更盛大。打发祖人的礼物:有的用谷箩挑,有的用圆篮挑,有的抬抬盒。有各种糕点,有水果、香烟、酒等,最主要的是糍粑。
  糍粑都是自己家里用甑把糯米蒸熟,然后放进舂米的石臼里用檀木槌杵,舂成粑。打粑的人不但要有很大的力气,还要有熟练的技巧,否则糍粑打不烂,打不透,打不绵,里面夹杂着饭粒。好的糍粑是用金糯米,颗粒圆又大,舂得白,浸得透,蒸得烂,出甑即打,那粑打成之后,就像弹匠打成的新棉絮,又软和又绵韧,吃起来有嚼头。送给祖人的糍粑都用大瓷碗、大蒸缽装着的,新鲜得很,粑上腾着热气哩。
  人们用隆重的祭祀“送老客”即自家的祖公祖婆,同时也想到“无户野鬼”,即那些没有后人祭祀的冻死饿死在外头的野鬼,于是各家各户凑集钱财,在七月十五这一天,请来师公、道士或和尚,在灵官庙前打谯,即孟兰盆会,祈求菩萨解救这些罪孽深重的饿鬼。庙门口的左厢竖搭着一架木梯,长约一长,木梯张贴着一幅直与木梯一样长、比木梯宽一些的大武士,模样威严,怒目横眉,一手舞剑,一手摇铃,穿皂靴的一脚,踏着吐出舌头的小鬼仰面正向他求饶。这位穿金甲披红袍的正气浩然、威风凛凛的官老爷,当时都说他是五殿阎王,现在我知道那是捉鬼的钟馗。
  庙前的祭坛是用六张方饭桌架成的。三张放在地面上,第二层放二张,第三层放一张,第三层的桌面上放一把量谷米的斗,斗里插一支令旗和一柄铜剑。白天大多数的时间,和尚、道士们只是“笃笃笃笃”敲着木鱼念经。晚上跳坛时,大锣大鼓地敲敲打打,其声震耳欲聋。一道士头顶黑披纱,长长的披纱直拖到脚跟,箍披纱的是用铜丝扎成的双龙抢珠的帽盔,身披胸前背后缀有八卦图案的百衲衣,俨然戏台上拜北斗的诸葛孔明先生。令旗在手中招展,铜剑在手中摇动,那刀柄上的小铜环琅琅作响。他不但能从地面跳到桌上,两脚站在斗口上,口中念念有词,还能从口里吐出火焰;跳到地面,又能赤足在烧得通红的青砖上跳来跳去,当脚板接触砖面,即腾起白色的烟雾,令人看得瞠目结舌。然后这若无其事的道士走到木盆边,用饭碗舀出一碗“水饭”(即一锅煮熟的米饭,放在木盆里,用清水将其冲散形状似粥),道士将一碗一碗的“水饭”向空中撒去,这是在解救无户野鬼的饥饿之危。这精彩的场面,只有将近深夜时分才行其法事。
  撒完水饭,道士从街头走到街尾,向各家撒“盐茶米”,祈求平安清吉,然后将贴着钟馗形象的梯子抬到河边,在码头的月台上焚烧大堆大堆的钱纸,将这钟馗的形像烧掉,岸边人们不断地往钱纸火堆上添放钱纸,水上不断地流放一盏一盏的浮灯,这也叫“放河灯”。灯是用五色纸(红、黄、蓝、绿、白)折叠而成,形似莲花或方舟,中间用皮纸做一灯芯,舀一汤匙(调羹)清油(茶油或菜油)放在其中,然后点燃灯芯,将它轻轻地放置于水面,随水漂流。
  在风轻月朗的七月十五之夜,天空中是看不见星星的,我们和大人们,把一盏盏浮灯放在水上,那浮灯摇着小小的火焰,仿佛是调皮的小伙伴在偏头偏脑的向我们告别,将到远远的地方旅游。
  这个码头放浮灯,那个码头放浮灯,灯在近处旋转时,尚能看见五颜六色的闪光,缤纷眩目,慢慢地随风流到远处,只见灯火一片,千盏万盏,水上有光,水下也有光,湘江成了浮灯的世界、光明的境地。浮灯啊,流啊流,流向黑暗的远方,让黑暗的远方也有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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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10 08:30:21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友徵老师生前与好友古荔闲谈:有兴趣写写归阳镇风土人情吗?于是就有了“忆归阳”系列。: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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